道班房頂上——郝中華發現瘦老頭在往回走,夾著郵件箱,步態令人聯想到祥林嫂……
道班房裏——紙板郵箱放在桌上,瘦老頭喃喃自語:“看,寄來了吧?我說不會再不寄給我了嘛……我那把小刀子呢?……”孩子們默默看著他。他找到了小刀,欲劃開郵件箱。範曉鳴上前一步,雙手壓住郵件箱。瘦老頭不解,範曉鳴看著他,搖頭。
呂鵬們也都看著他搖頭。
林雪:“我們,我們再也不吃榨菜了!”——她猛轉身走到門口那兒,背朝屋裏坐下去,雙手捂臉“嗚嗚”地哭了。
瘦老頭困惑地:“你們這是怎麼了?都哭什麼呢?為什麼又都不愛吃榨菜了呢?……”
直到那一天,他們誰都沒叫過他老師。事實上,他們跟他說話時,誰也沒稱呼過他——因為王五根本不是他的名字;王大爺也不是他們最想稱呼的;而老右,那是大人們對他的叫法……
一次列車駛往林區,臥鋪車廂的過道,已是教授的範曉鳴和同樣年過半百的林雪對麵坐在窗旁,窗外掠過冬季的景象……
林雪的手機響了,她接了一會兒手機。
範曉鳴一直望著窗外,問:“誰打來的?”
林雪:“咱們兒子。他說他已經適應了哈佛大學的新環境,結識了一些新朋友……你在想什麼?”
範曉鳴這才看著她問:“我怎麼也想不起來,當年是誰先叫他老師的了……是你吧?”
林雪:“不是我。是季家興。”
範曉鳴:“肯定?”
林雪:“肯定。那件事我記得太清楚了!……”
當年,瘦老頭正在倉庫裏給孩子們上課,一輛吉普車停在了倉庫對麵的路段上。從吉普車上下來三個人,一個是縣革委會主任,另兩個是範曉鳴的父親和呂鵬的父親。縣革委會主任疑惑地望著“倉庫”,“倉庫”裏傳出孩子們的讀詩聲:
泉眼無聲惜細流,
樹陰照水愛晴柔。
小荷才露尖尖角,
早有蜻蜓立上頭。
縣革委會主任:“你們這兒不是沒有小學校了嗎?那現在是誰在給孩子們上課?”
呂父:“李主任,縣革委會還是得考慮給我們派兩位老師來,因為現在隻不過是那個老右……”
縣革委會主任扭頭瞪他:“嗯?!”
範父:“李主任您千萬別誤會,政治上的大原則我們還是把握得住的……這不是冬天嘛,孩子們在家裏太憋悶得慌,所以才允許那個老右……暫時的,暫時的……”
縣革委會主任已不聽他的解釋,一臉怒氣地向“倉庫”走去;兩位父親不安地對視一眼,慌忙跟隨……
“倉庫”裏,瘦老頭在向同學們發還批改後的作業本。
季家興:“老師,我這個字沒寫錯!你看,我這一豎沒和橫連上,張口己,閉口巳,半張半閉是已經的已,我記著呢!”
瘦老頭愣愣地看他,良久才說:“你不可以……”
季家興:“我……我可以!老師判錯了,那也得承認是判錯了……”
瘦老頭將吊在胸前的花鏡戴上,從季家興手中接過去作業本,認真看了看,還給季家興,又說:“是我判錯了,但那你也不可以……”
呂鵬:“可以!老師判錯了,哪個同學都可以向老師指出,大家說對不對?”
孩子們異口同聲:“對!”
瘦老頭走回到黑板那兒,望著孩子們,低聲地:“我是說……我告訴過你們的……你們不可以叫我老師……這是不可以的……”
片刻的肅靜。
馬不停往起一站,大聲地:“這也可以!我們愛叫就叫,誰都管不著!……”
譚克儉也往起一站,同樣大聲地:“老師!……”
呂鵬、範曉鳴、郝中華、林雪一齊站了起來:“老師!……”
坐著的和站著的孩子們異口同聲:“老師!老師!老師!老師!……”
瘦老頭呆住。他緩緩背轉過身去。他的雙手,緩緩捂住了臉……
孩子們仍異口同聲地:“老師!老師!老師!……”
“倉庫”門突然開了——縣革委會主任闖入,身後跟著呂父和範父。風卷著雪粉撲向孩子們……
肅靜。
瘦老頭轉過身,正與縣革委會主任的目光對個正著。
瘦老頭不卑不亢地:“不關孩子們的事。也不關其他任何人的事。我對我的行為,負完全的責任……”
縣革委會主任:“豈有……此理!……”
那件事,成了一次階級鬥爭的新動向。瘦老頭的罪名是,妄圖與無產階級爭奪接班人。孩子們都被勒令到縣裏的小學去辦少年思想學習班。之後,經過考試,才有資格成為住宿生……
縣中——範曉鳴等孩子聚在一間平房外;呂鵬和馬不停低著頭一臉不服氣地走了出來。
呂鵬問範曉鳴:“你爸和我爸受處分沒有?”
範曉鳴:“別在這兒說。”
他們簇擁著呂鵬和馬不停走到校門那兒……
馬不停:“那家夥說,如果我們考不好,就宣布我們為社會主義的廢人!”
呂鵬:“他是個壞人!先不說他。曉鳴,快說咱倆爸爸的事兒!”
範曉鳴:“聽說我爸和你爸,都當不成隊長和副隊長了……”
呂鵬:“媽的。憑什麼辦咱們的學習班?咱們都是小孩兒,再說咱們可都是紅五類!”
馬不停:“都不考了!都走!廢物就廢物,我認了!”
季家興:“對!都不考了,這就走!”
譚克儉:“看,咱們老師來了!”
遠遠地,瘦老頭夾個郵件,拄著長棍,蹣跚而又匆匆地趕來……
孩子們迎上去。
季家興:“老……您怎麼來了?”
瘦老頭:“對不起……我有罪,我該死……想不到會連累了你們,還連累了你們的父親……看,這是今天新到的郵件,我還沒來得及打開,你們分分。考試的時候,如果悶住了,嚼一條,也許能提神開竅。”——將郵件遞給範曉鳴,“快打開。”
瘦老頭發現林雪在抹眼淚,問:“你們以後又能成為正式學校的學生了,對你們畢竟是好事,也是我的初衷。哭什麼啊?”
經他一問,林雪捂臉哭出了聲,邊哭邊說:“我不想當社會主義的廢人……”
瘦老頭:“這是從何說起呢?你們都是很聰明的孩子,怎麼會成為廢人呢?不會的,絕不會的,你們將來一定都很有出息!……”
他想摸摸林雪的頭,但伸出的手還沒碰到林雪的頭,卻僵在那兒了……
而此時,範曉鳴和呂鵬已打開了郵件——裏邊並不是榨菜,是一頂舊氈帽。
瘦老頭看見,僵住的手伸向了範曉鳴。範曉鳴將郵件給予他,他抓起氈帽,看也不看就往頭上一扣,之後急切地在紙箱裏翻:“有榨菜!肯定有榨菜!肯定有!肯定……”
確乎的——紙箱裏除了些紙團外,沒有一袋榨菜。
瘦老頭失望極了,流淚了,喃喃地:“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我都有今天沒明天的人了,我還怕凍嗎?我信上明明寫的是榨菜,偏給我寄一頂氈帽幹什麼呀!……”
他從頭上抓下氈帽,扔於地,隨之蹲下,雙手捂臉,無聲地哭。
孩子們一個個神情為之愀然。
範曉鳴撿起氈帽,拂了拂土,替他戴在頭上。
譚克儉和郝中華一左一右將他攙扶了起來……
這時,從剛才那教室裏走出一位男老師,衝孩子們嚷:“你們幾個幹什麼呢?十分鍾後考你們的試,都給我進來!快點兒快點兒!”
孩子們仿佛沒聽見,呆望著瘦老頭。
男老師:“都聾啦?!想集體罷考呀?!”
瘦老頭一手掩麵,另一隻手循聲揮動……
孩子們一個個倒退著離開了他。
孩子們一個個被推入教室,男老師隨入。
門剛關上,又開了——林雪探出頭喊:“你快回去吧!慢慢走!……”
林雪顯然是被推開了;隨之探出的是範曉鳴的頭,他喊:“別聽他的!聽我的!快點兒走,要不趕不上小火車啦!……”
也顯然的,範曉鳴被拽開了……
教室裏——老師將一張張考卷拍在他們麵前;卷紙又寬又長,粉色的,其上考題密密麻麻。
郝中華故作眩暈狀,額頭“咚”的一聲磕在桌上;老師看他一眼,得意地笑。
呂鵬往起一站:“我抗議!強烈抗議!成心想把我們都考糊啊?”
老師朝他一指:“你說的對!要用事實證明,一個老右派是絕對教不出什麼好學生的!”
範曉鳴:“我也抗議!哪兒有用粉色紙印考卷的?粉色紙使我眼花!”
老師:“胡說!不隻黑白是分明的,粉黑二色也是分明的!學校沒這麼大的白紙了,為考你們,動用了寫大標語的宣傳紙!校長親自出的題,我親自裁的紙,你們別不識抬舉!不願考的出去!……”
郝中華暗扯範曉鳴的衣角,範曉鳴忍氣吞聲地坐下了,呂鵬也忍氣吞聲地坐下了。
老師走到了林雪跟前,對她這名女生態度例外,將考卷輕輕放在她跟前,但卻說了一句有分量的話:“你一名女生,為什麼也跟他們幾個混在一起,也想成為社會主義的廢人?”
林雪將頭一扭。
校園門口那兒——瘦老頭被一個人攔住了。他往左走,那人左攔;他往右走,那人右攔——是那個欺負過瘦老頭的司機。
教室裏——孩子們都沒開始做題,皆扭頭望窗外;透過窗子,可見瘦老頭被那名壞司機揪住圍巾兩端,拖至校園當中。他將瘦老頭拄的長棍奪過去,用以擊打瘦老頭的腿,意欲使瘦老頭跪下。瘦老頭一次次跪倒,卻又一次次倔強地站起來。司機氣急敗壞,扔了棍子,踢瘦老頭的腿——瘦老頭倒下,片刻,盤腿坐在了地上,又像是入禪的樣子。司機繞他轉,還踢他……
老師用黑板擦猛敲黑板。
孩子們仿佛全都聾了。
教師也發現了窗外的情形,走了出去……
馬不停:“那家夥是呂鵬的小舅!”
孩子們的目光這才一齊轉向呂鵬;呂鵬的頭垂著,仿佛永遠抬不起來了。
譚克儉:“我保留了一袋榨菜,帶來了!”
他趕緊將榨菜袋撕開,息事寧人地分給大家……
老師進入教室。
範曉鳴再扭頭看窗外時,操場上已不見了瘦老頭和呂鵬的小舅……
天黑了——在一間生著爐子的教室裏,一張張課桌對起來,其上展開著鋪蓋,孩子們一個個坐在自己的被褥上。而四麵牆上,貼著“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睜大你的雙眼,階級敵人就在身旁”之類的標語。
呂鵬在接受小夥伴們的審問。
馬不停:“你明明知道是為什麼,你還不說,你到底什麼意思啊?”
譚克儉:“你和你小舅一個鼻孔出氣呀?”
季家興:“不管是誰,那麼欺負人,太過分了!”
郝中華:“頭兒,老實交代吧,啊?坦白從寬,抗拒從嚴,這還用我提醒啊?”
呂鵬頂了他一句:“怎麼個嚴法?”
郝中華:“我……那我和你絕交了!以後,大路朝天,各走各邊!”
譚克儉:“我也沒你這個哥們兒了!”
馬不停:“同意克儉話的,舉手。”
他自己率先舉起了手,其他孩子都高高舉起了手。
林雪也猶猶豫豫地舉起了手,同時婉言相勸:“快說吧。你看,大家都這種態度了。”
呂鵬一仰臉,歎氣道:“好,我說——我小舅在籌劃著結婚,想搞一批木材做家具,結果,被咱們老師給查出來,扣下了……”
馬不停:“咱們老師做得對,你小舅那是挖社會主義牆腳!”
範曉鳴從鋪位上往下一蹦,目光四處尋找,最終落在劈柴堆上,上前抓起一塊應手的,冷著臉,指著呂鵬說:“你聽明白了,不教訓教訓你小舅,我咽不下這一口氣!我知道他們開大掛車的常聚在哪兒喝酒,願意替老師報仇的後邊跟上!”
他一腳踹開門,走了出去……
馬不停他們互相看看,也都往地上一蹦,紛紛去拿劈柴……
下雪了——縣街上,範曉鳴們大步匆匆往前走,後邊跟的是呂鵬和林雪。
林雪喊:“你們幾個打不過一個大人的!開大掛車的個個都是厲害的男人!”
沒人應她的話。
林雪:“你那麼做會鬧出事的!我要去報告派出所了啊!”
範曉鳴站住,轉身,吼:“你敢!”
呂鵬:“曉鳴,替我求求大家,下手別太狠,千萬別破了他的相,他可總歸是我小舅啊!……”
範曉鳴望著他,退行著,不說話。忽一轉身,追馬不停他們去了……
縣城一家小酒館外——範曉鳴閃在窗子一側朝裏窺視。
他學了一聲狗叫。
呂鵬的小舅出了酒館,踉踉蹌蹌地走,邊怪腔怪調地唱:
穿林海,
跨雪原,
氣衝霄漢,
……
孩子們從後跟上他。
他走到一處不見燈光的地方,被一個孩子攔住——是呂鵬。
呂鵬:“小舅……”
他小舅:“小鵬……你在這兒幹什麼?”
呂鵬:“等你。”
他小舅:“啊,知道了……想讓我明天捎你同去?你說你,啊,整天帶著幾個壞孩子惹是生非,還跟一個老右派親親密密的!你要是個大人,那就連當伐木工的資格也沒有了,那不就把自己廢了嗎?學習班結束了?考試考完了?……”
他小舅一邊教誨,一邊打酒嗝兒。
呂鵬:“跪下。”
他小舅:“你說什麼?偷喝酒了?醉了?我是你小舅,你叫我跪下?!”……
呂鵬大喊:“跪下!”——臉上流下了淚。
他小舅:“我揍扁了你!”
範曉鳴:“你敢!”
他小舅一轉身,見範曉鳴們從四麵圍住了他。
“你們幾個小崽子想幹什麼?!”
範曉鳴一聲長叫,低下頭,彎著腰,小牛犢子似的朝他撞去;不但撞倒了他,自己也倒了……
馬不停等孩子衝上前去,有的拽起範曉鳴,有的騎住呂鵬他小舅的背,有的壓住他雙腿,有的舉起劈柴開打……
呂鵬小舅被打得哀叫不止……
呂鵬流著淚在一旁看著,喊:“別往頭上打!小心破了他的相!……”
雪停了——
銀裝素裹,分外妖嬈。
行駛著的林區小火車車廂裏,坐著那些孩子們。他們心情良好,說說笑笑。唯呂鵬一個呆望窗外,悶聲不語。
校長居然親自召見了他們,誇他們考得好。他們每一個人都跳了級,範曉鳴、呂鵬和林雪,還連跳兩級,直接成了初中生。
林雪對範曉鳴耳語,抓住他一隻手,塞入她書包裏。
郝中華:“哎哎哎,不許又說悄悄話又搞小動作啊!”
範曉鳴:“林雪用她攢的錢買了二兩生毛線,她要為咱們老師織一個脖套。”
季家興:“等我長大了,能掙錢了,我要為咱們老師買一頂皮帽子,狐狸毛的!”
譚克儉向大家使眼色,讓人家注意呂鵬,於是大家的目光集中在呂鵬身上。
馬不停:“哎,我沒打你小舅的頭啊!”
範曉鳴:“我承認真想打他的頭,但也沒有。”
郝中華:“我也沒有。”
譚克儉:“我確實往他頭上打了一下。就一下,沒使太大的勁兒。”
呂鵬緩緩將頭轉向小夥伴們,麵無表情地:“誰也不許告訴老師,欺負他的是我小舅。”
範曉鳴們值得信任地點頭……
呂鵬家——一家三口在吃午飯……
呂母邊往一張薄餅中卷土豆絲,邊說:“今天是爸媽值得為你高興的日子,所以媽要親自為你卷這張餅。中午先這麼吃一頓,晚上媽再……”
呂父打斷道:“吃這麼一頓就是不錯的一頓了,你別再跟他許什麼願!慣子如殺子你懂不?”
呂鵬:“爸、媽,以前我渾,總惹你們生氣,是我不好。以後我一定努力學習,做好學生,讓你們省心。”
呂母:“呀,呀,我兒子咋忽然變得這麼懂事了?真讓媽媽高興死了!”
她捧住呂鵬的臉,雞啄米似的親。
門一開,呂鵬的小舅進入。
呂父:“你來幹什麼?以後不許進我家門,出去!”
呂鵬的小舅:“你當我是來討好的呀?你連個伐木隊隊長都不是了,我討好你這個姐夫幹什麼?我是來找你兒子算賬的!”——摘下帽子:大冬天他剃了個光頭,光頭上敷著藥布……
呂鵬的小舅:“那老右凍死在半道了是我的罪過嗎?誰叫他明明趕不上小火車還偏往回走的?!……”
呂父一拍桌子:“住口!他是右派,他隻請了半天假那就不得不往回趕!滾出去!……”
呂鵬的小舅:“姐夫,因為一個老右的死,你東聽一句西聽一句的,值得跟我拍桌子嗎?以後請我我還不來了呢!呂鵬,咱倆的賬以後再算!……”
他摜門而去……
跑在路上的呂鵬——邊跑邊流淚。
範曉鳴家——一家三口也正吃飯……
呂鵬闖入,已是淚流滿麵。
範家三口愕然。
呂鵬:“他……死了……”
呂鵬蹲在地上痛哭……
孩子們跑向道班房——道班房四周的雪地上一個腳印也沒有。房頂上覆蓋著厚厚的雪,房簷下結著長長的冰溜子,窗前的雪幾乎和窗子齊平了;自然,煙囪也不冒煙。
孩子們的腳從潔白無瑕的雪地上跑過……
道班房的門前也堆了很厚的雪——孩子們推開了門。道班房裏除了那三塊搭作床的木板和那張小破“桌”,再無別物;對了,那卵石做的熨鬥擺在“桌”上。而“床”上,是拆開壓平了的一層層郵箱紙板。
小窗的玻璃被厚厚的霜結滿了。
“圍嚴!這次千萬別再讓它跑了!”
“放心,逃不掉它!”
“我說話算話,晚上家家有肉吃!”
外邊一陣嘈雜。
孩子們離開道班房,見一頭壯豬被幾個男人包圍在菜園子裏:從豬身上斑斑片片的顏色可以斷定,是林雪家那頭被放跑的豬崽。
男人們皆持棍棒鍁斧;護林員也在其中,手提獵槍。
“我給它一槍算啦!”——林雪的父親從護林員手中奪去槍,向豬瞄準……
走投無路的豬困惑而聽天由命地望著槍口。
林雪:“爸!……”
林父望向女兒……
林雪搖頭:“求求你,別打死它。就當你沒花錢買過它,讓它變成一頭野豬吧!……”
林父:“你不想吃豬肉了,我還想吃呢,大家還想吃呢!”——又舉槍瞄準。
林雪撲過去,咬她父親的手,槍掉地上……
男孩子們,有的破壞籬笆,有的驅趕那頭豬,有的擋住著急的男人們……
豬奪路而逃……
林父:“你們!……這些孩子!剛懂點兒事,轉眼又犯渾了,又犯渾了!你們就都教育不好了嗎?!”
其他大人也都瞪著孩子們生氣。
孩子們,則一個個流著淚,或嫌惡,或譴責,或抗議地看著大人們。那時的他們,似乎已懂得了一個什麼道理,然而卻說不明白。他們的淚,也未嚐不是因這一種道理上的孤立無援而流著……
吉普車駛在林區公路上——是一輛合資的中高檔車。
吉普車駛入縣城,駛入縣中學校園——已有幾位中年男女迎候著了,還有四個從十一二歲到十七八歲年齡不等的男孩女孩在堆雪人、滾雪球、打雪仗——是呂鵬、馬不停、季家興、譚克儉及他們的妻子、孩子。呂鵬已是縣中學的校長,他的妻子是縣中的語文老師。當年的孩子們都是年至半百的人了。
吉普車上下來範曉鳴和林雪,他倆與呂鵬們握手、擁抱,一陣寒暄。
呂鵬問範曉鳴:“兒子怎麼沒一塊兒來?”
林雪:“兒子不是在美國讀大學嘛!”
呂鵬:“你們不對啊。人家克儉一家三口可專程從英國趕回來了。克儉你得向他倆親自介紹一下你夫人!”
於是譚克儉將妻子和十四五歲的女兒引至範曉鳴夫婦跟前作了介紹,他妻子是英國人,女兒的混血特征很明顯,也很漂亮。
範曉鳴:“促進中英兩國人民友誼的使命,那就有勞你們兩口子啦!”
大家笑。
林雪:“郝中華沒來?”
別人沉默。
呂鵬:“他確實來不了啦。”
範曉鳴:“什麼理由?為什麼對他就可以特殊允許?”
季家興:“他犧牲了……在汶川搶險救災過程中,他那個武警團的傷亡最大……幾天幾夜沒合眼……他一頭栽倒在指揮現場,沒醒過來……”
大家又是一陣沉默。
而孩子們卻玩鬧得極開心,笑聲不斷。
會議室門外——大家在簽到冊上簽到:
馬不停——軍醫
譚克儉——英國大學教授
季家興——計算機工程師
林雪——駐外使館文化參讚
範曉鳴持筆問呂鵬:“我們都沒成為廢人,是吧?”
呂鵬:“是的。我們後來趕上了好時代。”
範曉鳴:“我當年考上大學憑的是兩種動力,第一要為他爭氣,第二才是為自己爭氣。”
呂鵬拍拍他肩:“我也是那樣。”
多媒體會議室裏——大家已經就座,呂鵬在發榨菜。他妻子引著孩子們和夫人們進入,呂鵬也向孩子們發榨菜。
譚克儉的女兒搖頭。
呂鵬:“小馬駒子,你得接一袋兒!”
那十六七歲的男孩也搖頭。
呂鵬:“很好吃的。”
並排而坐的四個孩子一齊搖頭。
呂鵬:“兒子,你帶頭給我吃。這是老爸的命令!”
兒子不高興地:“別人不愛吃,幹嗎非強迫別人吃?這種命令我不服從!”
呂妻:“算了,別勉強他們,我關燈了啊!”
會議室黑了。
投影幕上出現了畫麵——“呂鵬”挎著小籃子,與“範曉鳴”等男孩踏著深雪向道班房走去……
呂鵬在黑暗中解說著:“從自願報名的學生中選了幾個演當年的我們,我演咱老師。”
幕上——道班房裏,籃子放在桌上,裏邊是黏豆包和凍餃子。孩子們和瘦老頭站在桌旁,外邊響著零星的鞭炮聲……
瘦老頭:“我不能收你們的任何東西。”
呂鵬:“這不過節了嘛!我們一家才給了十個餃子,五個黏豆包。”
範曉鳴:“我們爸爸媽媽都知道的,不是偷偷給你送來的。”
郝中華:“他倆的爸爸還是隊長和副隊長呢!他們都沒反對,就等於隊長和副隊長批準了!”
瘦老頭:“孩子們,多謝了。可是,那我也不能收。”
譚克儉:“為什麼?”
瘦老頭:“這……不能收就是不能收。”
門一開,林雪進入,從兜裏掏出一個紅紙包放在桌上,虔誠地:“我的禮物您一定會收下的。”
瘦老頭:“是嗎?現在就可以打開看看嗎?”
林雪點頭。
季家興:“我替您打開!”
紅紙包打開了,裏邊是些圓形的白布片,每一片上都用黑筆道描出一個“右”字,還是隸書體。
郝中華衝林雪吼:“你怎麼送這個當禮物啊你?!”
林雪:“我……”
她要哭了。
瘦老頭:“別衝她嚷,林雪這份禮物我倒是可以收下的。林雪,謝謝你啊,我明白你的意思,是為了讓我每件衣服上都縫一片,免得總拆拆縫縫的,對不對?”
林雪噙淚點頭。
投影光中,坐在後邊的孩子們一陣騷動。
馬不停有些帶氣地:“都給我安靜!”
呂妻站起,將門開了一道縫,孩子們魚貫溜出。
獲得釋放的孩子們,一衝到外邊,立刻又快樂地打起雪球仗來……
會議室——幕上是瘦老頭在小河邊為當年的孩子們帶表演地講“電影詩”的情形;孩子們在菜園裏收獲的情形;孩子們在擼花籽、包花籽的情形;孩子們在“倉庫”裏異口同聲大叫“老師”的情形……
黑暗中,大人們的對話——
季家興:“頭兒,我聽你電話裏說過,不是可以拍成正式電影的嗎?”
呂鵬:“是有過那麼一碼事兒,但投資方要求加入一個半瘋不瘋的女人,以咱們老師和那樣一個女人有性關係卻沒有愛情的內容為主,我沒同意。”
林雪:“是不能同意。不管你花了多少錢,我們人人有份兒,還要謝謝你。”
範曉鳴:“我們中就你留在當地當校長了,後來打聽清楚他的真名實姓沒有?”
呂鵬:“沒有。連他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也沒搞清楚。一種說法是——一九五二年他從國外回國了,在某大學當教授,教物理。一九五七年因為反對砍伐森林大煉鋼被發配到了咱們這兒。另一種說法是——他隻不過是一位小學校長,一九五七年當地發生了自然災害,農民拒交公糧,而他多次上書,對那些農民表示同情……”
幕上——夏季,道班房門前,林雪扇了範曉鳴一耳光;與此同時,門開了,被邁出的瘦老頭看到。
林雪一扭身跑了……
瘦老頭詢問地望著範曉鳴。
範曉鳴:“是她不對!我塞給她一個紙條,她看也不看就撕了!……”
瘦老頭彎下腰,從地上撿起撕碎的紙條。
瘦老頭:“我可以看嗎?”
範曉鳴點頭。
瘦老頭將紙片對在掌上,看著說:“她誤會你了。”
範曉鳴:“我要恨她一輩子!”——也轉身跑了……
粘齊了的紙片在桌角,其上寫的是——“你家小豬的事,我向你道歉。”
瘦老頭戴著花鏡,在往一件衣服上縫寫有“右”字的布片——林雪給他的禮物中的一片。
林雪坐在桌旁,垂目瞧著桌角的紙,囁嚅地:“那,我該怎麼辦呢?”
瘦老頭:“向他認錯。”
林雪:“我就說,那天我因為別的事兒心裏煩,所以才……”
瘦老頭:“真的?”
林雪搖頭。
瘦老頭:“那為什麼?”
林雪:“其實,我以為他……心裏對我產生了壞念頭……”
瘦老頭:“你最好實話實說。向人認錯要真誠,不能找借口。坦誠的孩子是可愛的,坦誠的大人是可敬的,明白?”
林雪點頭,從桌上拿起了那頁紙……
並坐的範曉鳴和林雪,他們的手握在了一起。
季家興:“哪怕有萬分之一的可能,還是應該爭取拍成正式的電影。”
譚克儉:“這種電影,誰肯投資,誰肯拍,誰又肯進電影院看啊!我估計,萬分之一的可能是斷斷沒有的,但億分之一的可能是有的。”
馬不停:“有億分之一的可能也要爭取。”
呂鵬:“那就不要爭取了吧。億分之一,不就是我們幾個,加上老婆孩子嘛!”
呂妻:“孩子們也不願看,早跑出去玩兒了。”
在以上對話中——幕上,是那塊用卵石做的熨鬥的特寫——鏡頭從窗口拉出,漸漸拉成中景、遠景;夏季裏道班房最美時的情形,門前開著花,窗前開著花,窗台上還擺著一罐頭瓶花。而木板牆體上的圖案,那由孩子們繪上去的圖案,色彩顯得格外亮麗。
譚克儉的英國妻子:“如果我說我肯看這樣的電影,能算在億分之一的中國人裏嗎?”
沒有人回答她的話。
幕上出現了一行字:
為了忘卻的紀念
不知誰的手機響了——在一陣特搖滾的彩鈴聲中,幕上出現了“完”字。
校園裏,有更多的孩子們在打鬧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