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城有條街,街名起得絕——褲腰街。
褲腰街上,國營店鋪一家挨一家,私人買賣攤床一處挨一處,熱鬧非常。每天傍晚,一家家國營店鋪關張時,一處處私人買賣攤床便紛紛點起蠟燭或自製的瓦斯燈,與水銀街燈相輝映,煞是好看。那些買賣攤床的主人,都把個體營業執照鑲在鏡框裏,擺在一眼可見處。各處嗓音各種語調的叫賣聲此起彼伏,吸引和招來無數買主。
褲腰街晚上比白天更熱鬧,賣什麼的都有,賣吃食的居多:餛飩、燒餅、拌涼粉、過水麵……東西南北中、酸甜苦辣鹹,想吃的,差不多就能吃到。豬肉、牛肉、狗肉、兔肉、蒸鵝、烤鴨、熏雞、炸麻雀……天上飛的,地上跑的,都是買賣人的刀下肉。A城的烤鴨馬馬虎虎,絕對不能與北京烤鴨相提並論。A城的潘家熏雞,在西北鐵路沿線的幾個大中城市倒的確是享有盛名的。不過自從幾十年前潘福祿死後,連A城人都再也吃不到潘家熏雞了。
說來話長。潘家本是外地人,上幾輩逃荒流落到A城。經過幾代人的苦心籌措,省吃儉用,積攢下一些本錢,到潘福祿那一輩,終於在褲腰街上開起個熏雞鋪。潘福祿當年三十五歲,老實厚道,是個本本分分的買賣人,因為心思都撲在前輩人艱難創下的小買賣基業上了,仍是光棍一條,和妹妹秀娥操持著日漸興旺的鋪麵。鋪麵雖然不大,卻窗明幾淨,兼備煙酒。哥哥操內,妹子主外,兄妹倆熱情爽快,對顧客不論身份高低,一概笑臉迎送。即使對那些避雨的、取暖的、找水喝的、問路的,也都如此。他們雖是小買賣人家,但毫不吝嗇,常把些零錢和吃食,大方地送給討飯的。再加上他們的熏雞手藝,是祖傳的,色香味俱全,不久便在同行之中居於首屈一指的地位。
那一年秀娥二十一歲,出落成了個標致的美人兒。身段窈窕,亭亭玉立,麵如桃花,唇似塗脂。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總是含笑帶嗔,無心地瞄人一眼,也撩得人心猿意馬。一頭黑發,在額前剪成整齊的劉海,在背後結成一條長辮,圖利索,終日用圍裙帶紮在腰際。那藍底白花布的圍裙,雖已半舊,但一天一洗,幹幹淨淨。常到鋪子裏來吃雞的正派人,都親近地稱她秀姑娘。A城的一些浮浪子弟,因她生得俊俏,又姓潘,暗地裏給她起了個綽號叫“賽金蓮”。他們有時也三五搭伴來到潘家熏雞鋪,買上一隻雞、幾兩酒,消磨掉個把鍾頭。其實不為花錢吃雞,專為的是接近秀姑娘,找機會和她調笑幾句,但他們往往占不了什麼便宜去。秀姑娘可不是個輕佻風騷的女子。何況她天生機敏過人,伶牙俐齒,挖苦嘲諷起人來,尖酸刻薄。他們都非她的對手,每每來一次,便討一回冷譏熱罵,敗興而去。她不徹底得罪他們,但也絕不受他們的欺辱。
某天,有一位六十開外的老人跨進了潘家熏雞鋪。這老人鶴發童顏,下巴飄著稀疏的幾縷銀須,身著布衣,腳穿布鞋,手拿一把紙扇,氣宇軒昂,精神矍鑠,大有道風仙骨的模樣。他進得店來,環視了一番店容,選中靠窗的一個雅座,不慌不忙地走過去,款款落座。鋪子裏的十幾個顧客,都不禁把目光注視到他身上。
秀姑娘趕緊走到他跟前,笑問:“老人家,吃雞嗎?”
“半隻雞,二兩酒。”這老人上下打量著秀姑娘,簡短地回答了之後,便靠在椅背上,微合雙目,緩緩地搖起扇子來。
“就來,老人家先請喝茶。”
那老先生也不答話,也不睜眼,光自搖扇子。
“好大的譜!”有個顧客低聲說了一句。
一支煙的工夫,秀姑娘將雞用托盤端了上來,輕輕放下。老先生仍是合著眼,搖著扇。
“雞來了。”秀姑娘告訴他。
“唔……”他這才睜開眼,也不理睬秀姑娘,隻顧喝酒,吃雞。
半點鍾後,他桌上的盤子空了,酒壺也空了。他撚起一根牙簽,認認真真地剔了會兒牙,捋著銀須叫了聲:“姑娘!”
秀姑娘應了一聲,打櫃台後轉出來,飄飄盈盈地走到他跟前,恭敬地問:“老人家算賬嗎?”
“不,來杯茶。”他說罷,又閉上了眼睛。
秀姑娘麻利地給他端上了一杯茶。
他喝一口,搖幾扇,搖幾扇,喝一口,把一杯不濃不淡的清香綠茶喝光了,終於站起身來,邁著方步走到櫃台前,對秀姑娘道:“姑娘,我沒帶錢,給我記筆賬。”說罷,轉身跨出門,揚長而去。
幾個在鋪子裏吃雞的常客,見他雞也吃光了,酒也喝光了,不但不付錢,而且連聲謝謝也不說,就那麼大搖大擺地走了,都不平起來。有的罵這老頭兒倚老賣老,有的斷定他是個慣吃白食的,還有的立時就要追出去,把他扯回來,論個明白。
秀姑娘勸止了人們,淡然一笑,道:“我們做買賣的,全仰仗著顧主們抬舉,漫說是半隻雞,便是三隻五隻,七隻八隻,果真沒有錢時,白吃也是吃得的。何況他有言在先,聲明記賬呢?”
第二天,那古怪老人又來到潘家熏雞鋪,仍要了半隻雞,二兩酒,吃光了,喝光了,照例品了一杯清茶之後,揚長而去。
接連三四日,他天天都來,坐下就吃,吃罷便走,哪一次也不道個謝字。
潘福祿看在眼裏,私下對妹子說:“沒他這麼賒賬的!莫非果真是個吃白食的嗎?要是他接連吃上這麼兩三個月,到頭來無處尋他無處找他,咱們可就折大本錢了!”
秀姑娘心中有數地道:“看他絕不像個下作的人,這般言行,想必內中自有緣故,哥要沉住氣!”
第五天,那老先生照例在同一時刻來到潘家熏雞鋪,吃掉半隻雞,喝光二兩酒,臨走對秀姑娘說:“姑娘,揀肥大的給我包上兩隻,帶回家去吃,一並記在賬上。”
秀姑娘猶豫了一下,隨即含笑應諾,去到廚下,瞞著哥哥,包紮了兩隻肥大的熏雞,拿出來交給了他。他接過去,掂了掂分量,似乎滿意,轉身就走。他一離去,在座的顧客就紛紛議論起來。有的說,看這光景,是個吃白食的無疑了,最後撈一次大便宜,一走了之,隻怕沒處尋他了。也有的說,世上什麼人都有,光從外表和年紀判斷人,必定要吃眼前虧。老而無信者是大有人在的。還有的人,好言寬慰秀姑娘道,吃一次虧,長一次見識,今後萬不能再對陌生人那麼實心眼了。秀姑娘呢,隻能笑笑而已,她能說什麼呢?
果然不出眾人所料,那老先生竟再也不來了。一向不責怪妹妹什麼的潘福祿,也當著妹妹的麵一天裏喋喋好幾遍:“都因為依了你,才吃了這次啞巴虧!這等做買賣,有一日不把本兒都賠進去才怪呢!”
秀姑娘隻有老老實實挨訓斥的份兒。
半個多月之後,那老先生有一天又突然出現在潘家熏雞鋪。秀姑娘亦奇亦喜,臉麵上卻不露聲色,照應得更加禮貌熱情,絲毫沒有怠慢的意思。那老先生倒是顯得有些與往不同了,一張毫無表情的臉上增添了些許開朗的顏色。待他吃光了雞,喝盡了酒,搖起紙扇來時,秀姑娘已泡好了一杯清茶,輕輕放在他麵前。
老先生臉上第一次露出了笑模樣,和顏悅色地瞅著秀姑娘,說:“姑娘,看你夠忙的呀,坐下歇會兒吧!”
秀姑娘莞爾一笑,道:“不坐,有幾位客人等著照應呢,您老人家還有什麼吩咐的嗎?”
老先生掏出黑皮革大錢包,放在桌角,慢條斯理地說:“姑娘,咱們該算算賬了。”
秀姑娘一聽這話,心裏頭這些日子結下的疙瘩,總算被人解開了一扣,反倒笑了,挺認真地問:“您老人家當真今天要算賬嗎?我可是沒有向您討賬的意思呀!”
老先生也哈哈笑了,說:“再拖欠下去,我心裏就不安了。”結罷賬,老先生問:“姑娘,你這鋪子裏可有筆墨硯台?”
秀姑娘答道:“有的,您老人家要用?”
老先生說:“拿來一用。”
秀姑娘將筆墨硯台拿來,老先生從錢包裏取出一張兩元的整鈔,不客氣地吩咐:“煩姑娘到對街文具店買兩張宣紙來,要上好的。”
一會兒,秀姑娘將紙買了來,交給他。他將宣紙折好,又不客氣地吩咐:“煩姑娘替我裁開。”
秀姑娘將紙裁好,他已將墨研得濃濃的了。幾位顧客都好奇地圍過來。隻見他卷起袖角,握筆在手,把那筆在墨汁裏一滾、一蘸,恰似個吃飽了的黑蜘蛛,提起筆,懸著腕子,不假思索,胸有成竹,“唰唰唰”寫好一副對子。那字跡龍飛鳳舞,筆鋒剛勁有力。上聯是:果然果然果果然然好吃;下聯是:實在實在實實在在待客。寫罷對子,又寫下了“潘家熏雞”四個字作為橫批。眾人不禁拍掌讚賞,嘖嘖稱妙。
老先生放下筆,拉住秀姑娘的手道:“姑娘,你內靈外秀,很會做買賣呀!我早就聽說潘家熏雞的好手藝,秀姑娘的好名聲,以為不過是街談巷議、訛傳之詞,親自叨擾,才知名不虛傳呀!就送你這副對子,聊表謝意吧!”
秀姑娘羞紅了臉,一時竟不知說什麼好。哥哥潘福祿也從廚內走了出來,一口氣接一口氣把那對子上的墨跡吹幹,雙手擎起,反複觀賞念誦。當他欲轉身道謝時,眾人才發覺,那老先生早已不知何時離去了。潘家兄妹花錢裱糊了這副對子,用玻璃鑲在框子裏,掛到鋪子門外。一傳十,十傳百,此事成為佳話,轟動了褲腰街。潘家熏雞鋪門前,接連數日圍聚著來欣賞這副對子的人們。內中有見多識廣的,告訴潘家兄妹,那老人,乃是畫院的院長,鼎鼎大名的國畫家和書法家,隻這副對子,若賣給收藏字畫的,少說也能賣個三百兩百的。以後竟果真有人出這個大價來買過,都被潘家兄妹拒絕了。這副對子成了不尋常的廣告招牌,潘家熏雞鋪的買賣自此更加興旺起來。兄妹兩人對那贈對聯的老人感激不盡,曾備了厚禮去畫院尋訪過他。但老人已帶著家眷遷居浙江了……
誰知就是這副對聯,竟成了潘家熏雞鋪倒閉的禍端。細說起來,話題就得扯開去了。
褲腰街上,有一家國營飯莊——翠芸樓,蓋在街頭,坐北朝南,是幢二層樓。當時,褲腰街上還沒有像如今這樣群樓林立,一座飯莊獨占一幢樓,已是很宏觀的了。翠芸樓的經理姓葛,叫葛洪奎。葛洪奎當年五十多歲,矮而胖,對翠芸樓這個國營飯莊的事業,很是盡職。他早就有一樁心事,便是要把潘家熏雞鋪合並到翠芸樓的國營招牌下。他認為這是一舉兩得的好事,既促使私人買賣走上了國營商業的正路,又使得國營商業增強了對顧客的吸引力。他曾三顧茅廬,親自出馬,用高薪聘請潘福祿當翠芸樓的廚師。可潘福祿不為所動,認定祖宗之業不可棄的死理,任由葛洪奎說破雙唇,他翻來覆去就是一句話:“多謝抬舉。”
葛洪奎退讓一步,說潘家熏雞鋪若肯掛出翠芸樓分店的招牌,不但可以自成一統,還可以享受翠芸樓職工的種種福利待遇。
潘福祿卻回答道:“那豈不是叫別人罵我占國營的便宜嗎?我潘家熏雞鋪買賣雖小,但還圖個聲譽清白哩!這種事我萬萬不幹!”
葛洪奎碰了個軟釘子,又退一步,要求潘福祿給翠芸樓帶幾個徒弟。潘福祿一口拒絕:“潘家熏雞手藝是我們潘家人吃飯的飯碗,不外傳!”
葛洪奎好生惱火,憋了一肚子氣,又不便發作,心裏頭暗暗罵道:“好一個目光短淺、自私自利的小生產!中國要搞社會主義,遲早必得消滅你們,容你們長遠得了麼!”
從此,葛洪奎要合並潘家熏雞鋪的心思,不但沒有死,反而越來越強烈。老書法家給潘家熏雞鋪贈對聯的事傳到他耳朵裏,他內心大不痛快。他也曾坐著小汽車登門拜訪過畫院院長,請對方為翠芸樓題字,但遭到了婉言拒絕。老先生說書法是藝術,他從不為什麼商店飯莊的牌號題字雲雲。既然如此,何以又不吝筆墨,主動對一個私人買賣鋪子獻殷勤呢?這豈不是把潘家熏雞鋪子看在國營的翠芸樓之上嗎?此乃何所用心也!他恨不得再次登門大興問罪之師!但想到自己一個堂堂經理,與一個私人買賣鋪子比長論短,反為不美,便打消了念頭。更使他不痛快的是,前不久省長到A城視察,沒到翠芸樓吃過一頓飯,卻在市長的陪同下,也去潘家熏雞鋪吃了一頓熏雞,這無形中又等於為潘家熏雞鋪作了一次免費廣告,使潘家熏雞鋪的牌號在A城大噪!葛洪奎有一天裝作無心,實是有心,從褲腰街頭走至褲腰街尾,隔著馬路,朝潘家熏雞鋪望了許久。隻見那裏有人進進出出,好不興隆!他心中頓時產生了一種莫名其妙的嫉妒和一種無可奈何的悲哀。
文具店掌櫃,認得葛洪奎,見他站在自家店門外,隔街瞅著潘家熏雞鋪發呆,便走出店來,搭訕道:“葛經理,這一向忙呀?”
葛洪奎轉過身,掩飾著內心的秘密,曼聲應道:“忙,忙,忙得很哩!”
文具店掌櫃說:“瞧人家潘姓兄妹,買賣做得多得意!要不了許久,準得發財。”
葛洪奎答道:“隻怕是要發展成資本主義哩!”
文具店掌櫃附和道:“就是,就是!聽說,還要擴大鋪麵,招個夥計呢!”
葛洪奎聞聽此言,心中一動,不禁“哦”了一聲。他佇立良久,竟想出一個對付潘福祿的主意,也不跟文具店掌櫃告別,轉身就走。
葛洪奎沒有回翠芸樓,直接回到了家裏。一進家門,見他的侄子葛桐,正躺在床上看閑書,葛洪奎膝下無兒無女,前三年又死了老伴,無意續弦,就把侄子葛桐從外地調到A城收養。葛桐,二十二歲,生得眉清目秀,文質彬彬。高中畢業後,接連兩年沒考上大學,一顆求學上進的心便灰了下來。他不願依賴叔叔供養,曾向叔叔表示過想找個工作幹,以求自食其力。當叔叔的已經答應在翠芸樓給他安排個會計或者辦公室秘書的角色,眼下還沒正式通知他走馬上任。
葛桐一見叔叔回到家中,趕緊合上書,坐起身子。當侄子的在叔叔麵前從來坐有坐相,站有站相,恭恭敬敬。
“不忙?全市數得著的一個大飯莊,當經理的哪一天能不忙?天天都忙得團團轉呢?”叔父的口氣少不了教訓的成分。
“那,您怎麼回家來了?”
“我是為你工作的事,要跟你談談。”
“我的工作定了嗎?是會計還是秘書?”
“不是會計,也不是秘書,你眼下還不能進翠芸樓。”
“那,我到哪兒工作?”
“潘家熏雞鋪。”
“啊?”
“潘家熏雞鋪要招個跑堂的夥計,得你自己去碰碰運氣,興許人家還不要你呢!”
葛桐怔怔地說不出話來,半晌才嘟噥道:“我不去!我是高中畢業生,就算沒考上大學,也不至於不值錢到去給私人買賣鋪子跑堂呀!”
這話倒把葛洪奎惹笑了:“誰說你不值錢了?你終歸還是翠芸樓的人,會計和秘書的位置都給你留著,到時候隨你的心願挑!讓你到潘家熏雞鋪當夥計,是交給你的一項特殊任務,交給別人我還信不過哩!這項任務你完成得好,就算你為翠芸樓立了一大功!”
葛桐一時被說得如墮五裏霧中。
葛洪奎接著說:“這任務並不難完成。如果潘家熏雞鋪當真收下了你,你要在那裏勤勤快快地幹活兒,偷偷摸摸地學手藝。什麼時候手藝學成了,就離開那裏,到翠芸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