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便是了,為什麼還要偷偷摸摸呢?”

“傻瓜!潘家的熏雞手藝是祖傳的飯碗,能讓你一個跑堂的夥計輕而易舉地學去嗎?他必是處處提防著你,像提防賊似的。學到手學不到手,可就看你小子的本事了!不過我可有言在先,一旦你當上了潘家熏雞鋪的夥計,學不到潘家的熏雞手藝就不許你離開,離開了那裏,翠芸樓也不讓你進來!”

葛桐見叔叔把話說得如此這般嚴峻,默不作聲地想了半天,問:“這樣去學人家的手藝,不是有點不光明正大嗎?”

“什麼話!”葛洪奎輕輕拍了下桌子,“他走的是資本主義發家的路,咱們走的是社會主義的康莊大道!這叫社會主義對資本主義的鬥爭策略!”

葛桐終於點了下頭:“我明天,去碰碰運氣。”

葛桐的運氣還真不壞,在幾十個競爭者中,獨占鼇頭。那些競爭者,大抵都是些年輕人,而且多數不是為了生計,不是為了學手藝,是為了秀姑娘而競爭的。有幾個居然放棄了國營單位的職業不幹,為了接近秀姑娘甘願到潘家熏雞鋪當跑堂夥計。潘福祿把招夥計的決定權交給了妹子。那些心懷叵測的人,一瞄見秀姑娘,目光就粘在她身上舍不得移開了。秀姑娘問起他們話來,也盡驢唇不對馬嘴,所答非所問。結果自然是一個個昂著頭進來,垂頭喪氣出去。唯有葛桐,第一眼就給秀姑娘留下了好印象。他往秀姑娘這麼個漂亮人兒麵前一站,未曾開口,先自臉紅了,低下頭,不敢正眼瞧她。秀姑娘問一句,他答一句,問兩句,他答兩句,一句多餘的話也不說。秀姑娘見他生得眉清目秀,文質彬彬,一副心地善良、老成持重的樣子,心中已暗暗滿意。又見他衣著樸素整潔,看出他絕非浮浪子弟。待聽說他是一個高中生後,卻又連連搖頭道:“罷了罷了,你不是來開我們玩笑的吧?我們一個小買賣鋪子,怎麼敢收你一個高中生當跑堂的夥計!這不是屈了大才麼!”

葛桐道:“姑娘,我是實心實意來的呀!”

秀姑娘道:“我說的也是實心實意的話呀,我是當真為你好。現在有文化的人各行各業都爭搶著要,你何苦到我們這樣一個小買賣鋪子來跑堂呢?”

葛桐隻好現編了一通謊話騙她,說自己家境貧寒,家中隻有一個老母,身患重病,圖私人買賣鋪子沒有國營單位那麼多規章製度,可以隨時請假照料老母,以盡孝心,所以才甘願來當跑堂夥計。

這一番謊話,倒把秀姑娘騙得傷了心,對他非常同情,低聲說:“不是我不收你,是真的替你惋惜呀!既然如此,我們這個小買賣鋪子,就隻好暫時委屈你了!什麼時候你若不想幹了,打聲招呼就可以走。”說罷,從廚內喚出哥哥跟葛桐相見。潘福祿也一見就對葛桐產生了好感,連聲誇妹妹有眼力。羞得秀妹子臉紅得什麼似的。

葛洪奎在家中坐臥不安,專等葛桐回來報信。直到晚上,葛桐才回來。

葛洪奎劈頭就問:“成了嗎?”

葛桐樂悠悠地回答:“馬到成功。”

葛洪奎發起火來:“那你不先回來送個信兒,叫我在家裏好等!”

葛桐一笑:“一當上人家的夥計,就成人家的人了,人家買賣忙,當時就留下我跑堂哩!”說罷,得意地哼起了黃梅戲:“樹上的鳥兒成雙對,綠水青山帶笑顏……”

葛洪奎忽然想到了什麼,聲色俱厲地說:“潘福祿那個妹妹,專會媚人,可絕不許你和她有什麼糾纏!”

葛桐瞧了他一眼,似乎想反駁句什麼,但張張嘴,又把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

葛桐在潘家熏雞鋪確實做到了葛洪奎所期望的那四個字——勤勤快快。他處處細心謹慎,沒出過一差二錯。有空閑,還教秀姑娘讀書認字,抄賬記賬,不久便很得潘家兄妹的信任了。顧客們見他待人隨和,又有文化,都挺喜歡他。提起他,沒有不說:“潘家熏雞鋪找了個好夥計。”潘福祿和秀姑娘,漸漸不把他當夥計看待了,而完全當成自家人一樣。鋪子裏遇到什麼委決不下的事,常常找他商議,指望他替他們拿主意。葛桐雖然對買賣二字一竅不通,但畢竟是個有文化的人,見多識廣,在處理人情世故方麵,很有長遠眼光,不但獲得了潘家兄妹的信任,而且受到了他們的敬佩。尤其在秀姑娘眼中,葛桐非但不是一個跑堂夥計,簡直就像是她的良師益友。秀姑娘原本是上過幾年小學的,後來因為貧困所迫,不得不棄學跟著哥哥經營熏雞鋪子。如今在葛桐的幫助之下,文化大有提高,不但能背唐詩誦宋詞,而且練出了一手清麗的毛筆字。為了報答葛桐,秀姑娘暗暗將潘家熏雞的熏製手藝傳給了他。潘福祿雖然有所知,但因寵愛妹子,器重葛桐,不好意思阻止,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索性裝糊塗。光陰荏苒,半年過去。葛桐將潘家的熏雞手藝學會了,和秀妹子之間也結下了真摯的愛情。兩人心心相印,兩情相悅。隻是兩顆心之間還隔著一層窗紙,誰都不好意思先捅破它。潘福祿不是傻蛋,從妹子和葛桐平時的眉目神態之中,看出了文章,心中暗暗歡喜,祈禱二人早成佳偶。他有他的想法,這幾年他的精力全撲在潘家熏雞鋪的興衰上了,如今先人的夙願總算實現了,自己也對得起祖宗了。妹妹一出嫁,自己再沒什麼值得牽腸掛肚的心事了,也該討個老婆,生兒育女,感受夫妻之愛,享享天倫之樂了。在他眼中,葛桐當然是妹子百裏挑一的如意郎君了。再說葛桐呢,經常受到葛洪奎的盤問:“熏雞手藝學得如何了?”他總是用同樣的一句話回答:“偷偷摸摸學人家的手藝,哪有那麼便當的!我還沒沾上人家手藝的邊呢!”

八月十五月兒圓,千裏共嬋娟。中秋佳節晚上,潘福祿早早關了鋪子,搬個小方桌擺在後院,將早一天就準備下的葡萄鮮果、月餅點心,統統端了出來,三人邊吃邊聊邊賞月。自家釀的陳年老酒喝著,自家的熏雞佐酒。無拘無束,共度良宵。潘福祿心中高興,貪杯多喝了一些,自覺有些醉意,便獨自安息去了。

秀姑娘和葛桐一對有情人留在桌邊,一時倒沒了話題,四目相對,眉目傳情,那滿腹的情話盡在眉眼之中。秀姑娘用小盅斟滿一盅酒,雙手敬到葛桐麵前,黑眸灼灼,閃閃地盯著葛桐,婉聲道:“你喝了這盅酒,我有話對你講!”

葛桐接過去,一飲而盡,輕輕放下酒盅,溫柔地問:“你要對我講什麼話?”

秀姑娘嫣然一笑,垂下頭去,擺弄著長辮梢,卻不說話。

葛桐催促一句:“講嘛!”

秀姑娘緩緩抬起頭,瞅定葛桐,莊重地問道:“古人說,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不知這人和人之間,怎樣才算得長久?”

葛桐反問:“秀姑娘莫非指的是你我二人?”

秀姑娘無語地點了下頭。

葛桐道:“你我二人,當然是結為夫妻,白頭到老,才算得長久了!”

秀姑娘問:“你此話當真?”

葛桐說:“我要說的不是真心話,天打五雷轟,出門橫死!”

秀姑娘趕緊伸過胳膊,用手捂上了他的嘴,嗔怪道:“誰叫你起這麼重的誓來著!”

葛桐趁勢湊過去,兩人緊緊並肩坐下……

葛桐深更半夜回到家裏時,葛洪奎還沒有睡下,坐在桌前,獨自把盞,對影成雙,喝著悶酒。

葛洪奎不悅地問:“你怎麼才回來?”

葛桐脫口答道:“在鋪子裏賞月來著。”

葛洪奎將酒盅朝桌上一頓,非常不高興地大聲說:“老大個月亮,在哪兒看不見?怎麼就非得在潘家的熏雞鋪子裏賞月?究竟這裏是你的家,還是那裏是你的家?!”

酒壯人膽,葛桐也有了些醉意,頂撞道:“現在這裏是我家,過不許久那裏便是我家了!”

葛洪奎聞聽此言,大喝一聲:“什麼?”

葛桐也提高了嗓門:“我將來不到你那翠芸樓去了!”

“你……你要到哪兒?”

“我要永遠留在潘家熏雞鋪裏!”

“你敢!”

“婚姻自由,我要和秀姑娘做恩愛夫妻!”

“你、你、你……你好大膽!我當初是叫你去學手藝的,並非叫你去風花雪月!有我在,我就叫你和那個媚狐子做不成夫妻!”葛洪奎氣得渾身亂顫,把酒盅酒壺都摜碎在地。

葛桐從沒見過叔叔發這麼大的火,經這般驚嚇,酒全醒了,自知剛才酒後失言,後悔莫及,不禁撲通一聲雙膝跪在葛洪奎麵前,苦苦哀求道:“叔叔,我跟秀妹子情投意合,兩心相印,隻要能和她結成夫妻,我今生今世無遺憾,叔叔您就玉成……”

葛桐的話還沒說完,葛洪奎已氣得暈了過去,朝後一仰,連人帶椅倒在地上……

第二天,翠芸樓經理便扮起了牢卒的角色,將自己的侄子倒鎖在家裏,軟囚了起來。他自己搬把椅子,坐在門前。無論侄子如何在屋裏苦苦哀求,他鐵下心,就是不開門,隻將飯水按時從窗格子塞進屋去。那當侄子的也倔強起來,不吃不喝,麵壁躺在床上,不住聲地長籲短歎。

再說秀姑娘,接連三天不見葛桐到鋪子裏來,心中頗覺不安。是情郎哥哥自己病了呢,還是他那老母親病了呢?潘福祿看出了妹子的心事,買了幾個點心盒子,包紮了兩隻熏雞,打發妹子帶上去葛桐家探望。秀姑娘懷著一片癡情,拎著點心、熏雞,按平日從葛桐口中探聽出的住址,一路打聽,找到了葛洪奎家裏。

葛洪奎正肝火旺盛地坐在家門前的椅子上,高一聲低一聲斥罵葛桐被潘家那個“媚狐子”迷住了心竅,一抬頭看見一個俏姐兒走進小院,立刻猜中她準是潘秀娥,便將矛頭轉移,不罵侄子,指桑罵槐地羞辱起秀姑娘來。

秀姑娘不認得他,更不知他是在罵自己,上前詢問道:“大伯,葛桐可是住在這個院裏?”

葛桐在房裏聽出是秀姑娘的聲音,一骨碌從床上滾下地,光著腳丫子跑到窗前,扒著窗格子朝外喊:“我在這兒!”

秀姑娘一見他那頭不梳臉不洗衣衫不整的樣子,吃一大驚,問:“你,你出了什麼事?”

葛桐說不出話,光自望著秀姑娘唰唰落淚。葛洪奎從椅子上站起,一步跨到窗前,對著葛桐的臉“呸”了一大口。

秀姑娘上下打量著葛洪奎,愕然問道:“這位大伯,不知您是葛桐什麼人?為何對他發這麼大的火氣?”

葛洪奎冷言冷語地反問:“這位姑娘,不知你是葛桐什麼人?為何提著點心、熏雞來找他?”

秀姑娘略一怔愣,隨即低聲答道:“我是他的雇主,他是我鋪子裏的夥計。”

葛洪奎冷冷一笑,明知故問:“這麼說你就是潘家熏雞鋪的潘秀娥啦?”

秀姑娘低下頭答道:“潘秀娥正是我。”

葛洪奎大聲說:“你既然問我是他什麼人,便告訴你知道,我是他叔,堂堂國營飯莊翠芸樓的經理,絕不能允許自己的親侄娶一個私人買賣鋪子的女人做老婆!國營和個體買賣,誓不兩立!你就死了這條心吧!縱然你是那多情多義的白娘子,我葛洪奎為了國營的利益,要做那鐵石心腸的法海!”

秀姑娘做夢都不曾想到葛桐會是葛洪奎的侄子!哥哥和翠芸樓經理葛洪奎之間的芥蒂,她也多少知道一些。她隔著窗格子瞅瞅葛桐,又瞅瞅麵如冰霜的葛洪奎,問:“大伯的話使我糊塗了,我們倆相好,會給國營帶來什麼不利?”

葛洪奎沒好氣地說:“我看你是裝糊塗哩!國家培養的一個高中生,難道能隨便推給你們一個私人買賣鋪子長久當夥計嗎?再說,他早已是我們翠芸樓的人,姓名已經上了冊子了!難道我們國營飯莊能夠讓你們私人買賣鋪子挖走一個人嗎?”

秀姑娘咬著嘴唇,沉思默想了一會兒,又問:“他到我們潘家熏雞鋪當夥計是自願的,不是我們八抬大轎抬去的。他既然早已是你們翠芸樓的人了,為什麼還要瞞三隱四到我們潘家熏雞鋪去當夥計?這些內情你未必不知道吧?”

“這……”葛洪奎一時語塞,無言以對。

葛桐在房裏大聲說:“我去當夥計,是他慫恿的!他叫我去偷學你們潘家的熏雞手藝,還說是社會主義對資本主義的鬥爭策略……”

“原來如此……”秀姑娘自言自語地說出這四個字,點心、熏雞同時從她手中掉在地上,她也不去撿,咄咄地盯了葛洪奎一陣,又轉臉狠狠瞪了葛桐一眼,跺了下腳,一甩辮子跑出了葛家的小院……

秀姑娘一口氣跑回鋪子裏,撲進哥哥懷中,抱住哥哥放聲大哭。潘福祿心裏咯噔一下,當他從妹子口中半句半句地問明白了怎麼回事之後,一時呆呆地說不出話來。他也萬沒有想到葛桐會是葛洪奎的侄子,而且是被葛洪奎派到他鋪子裏來的“奸細”,隻為了偷學他潘家賴以為生的手藝!他推開妹子,摘下圍裙,穿上外衣,大步朝門外就走!他要找翠芸樓經理算賬,當麵爭是非,論短長。可是,他一腳門裏一腳門外時,又猶豫起來。他想,潘家的熏雞手藝已被葛家的人偷學了去,這不像被偷去一件什麼東西,可以上法院打官司,可以討要回來。何況,妹子與葛桐彼此海誓山盟的事情鬧僵,對妹子的名聲不利。於是,他把邁出門檻的腳又收了回來……

秀姑娘離開後,葛洪奎的火氣略消,冷靜一想,也覺得自己理虧。雖然剛才自己是在失去理智的暴怒之中,但秀姑娘的溫良知禮卻給他留下了不壞的印象。他不禁有點後悔自己剛才對秀姑娘太過分,簡直有點失長者的身份。轉而再想,如果此事釀成風波,張揚出去,將受到公眾輿論譴責的,肯定是他翠芸樓經理!自己的個人名譽受損事小,國營商業蒙恥事大!

想到這一層,他開了門,對痛不欲生的侄子說:“你若和秀姑娘真好,我也不反對。但有一件事,必須得依我!我是堂堂國營飯莊的經理,不能和一個私人買賣鋪子的掌櫃攀親家!更不能讓自己的侄子娶一個‘小生產’當老婆!秀姑娘得離開潘家熏雞鋪,和你一塊兒到翠芸樓來當國營的正式職工!”

葛桐高聲反對:“秀姑娘離不離開潘家熏雞鋪,肯不肯到翠芸樓來,得憑她自己願意!”

葛洪奎又火了:“胡說,願意也得願意,不願意也得願意!我們國營是為人民服務,他們私人買賣是為了賺錢自發!公私合營可以,公私結婚,不準!”

正說著,有三五個人走進小院,都是褲腰街上有頭有臉的人物。他們是受潘福祿之托,來為潘葛兩家和解的。他們說明來意後,便采取車輪戰術,輪番勸說葛洪奎,說葛桐和秀姑娘,是天生的一對,地產的一雙,恰似天上的比翼鳥,地上的連理枝,當長輩的,理應成全他們,不該活活將他們拆散……葛洪奎任眾人說來說去,咬定剛才對葛桐說過的那個條件不鬆口。眾人見他這般固執,一個個失去了耐性,便怏怏告辭了。

在鋪子裏焦躁地等待回話的潘福祿,好不容易盼著眾人歸來後,向他轉達了葛洪奎那個苛刻的條件,不由得火冒三丈,大怒道:“葛洪奎呀葛洪奎,你依仗著國營的勢力,欺人太甚!你要我妹離開我潘家的鋪子,剩下我單槍匹馬一個人,怎能撐得起我潘家熏雞鋪的門麵?這是存心要搞垮我們潘家剛剛興旺起來的買賣事業呀!”

秀姑娘也在一旁傷心哭道:“哥,我一輩子不嫁人,也不離開熏雞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