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福祿不聽這話猶可,一聽妹子說出這種話,又氣又恨,又是心疼妹子,火氣攻心,竟哇地吐出一大口鮮血來,慌得秀姑娘和眾人不得了……

潘福祿雖然外表看起來像個壯壯實實的漢子,但多年為買賣事業嘔心瀝血,早已操勞成疾,經這件事一氣,便病倒在床,一臥不起了。秀妹子又是請醫生又是抓藥,沒日沒夜地在哥哥床前侍候了半個月。一天早上,他自覺好些,要秀妹子給做雞蛋湯喝。秀妹子把湯端到哥哥身邊時,發現哥哥又吐了一地鮮血,大口大口地喘氣,眼見是不行了的樣子。秀妹子扔掉了湯碗,撲在哥哥身上,忍不住號啕大哭。

潘福祿抓住妹子的手,斷斷續續地說:“記住,葛家和咱潘家勢不兩立!你這輩子不嫁人,也不許嫁葛桐……”

潘福祿死了!秀妹子心中好恨,既恨葛洪奎鐵石心腸,又恨葛桐當初不該欺騙她。她咽不下這口氣,到法院將葛家叔侄一塊兒告了。人命關天,法院派下人來了解,定論潘福祿的死雖然和生氣不無關係,但主要還是常年的內疾突發,並非葛洪奎所害,自然牽扯不到犯法問題。

秀姑娘經這一場變故,料理了哥哥的後事,再也無意做買賣,一橫心典當了鋪子,不知搬到哪裏去住了。等葛桐數月之後打聽到她的下落,方知秀姑娘早已成他人婦了。葛桐從此鬱鬱寡歡,悶悶不樂,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不久,他也草率了卻了婚事,搬出了叔叔葛洪奎家……

從那以後,近三十年來,A城人再也沒有一個吃到過潘家熏雞。

一九八一年,褲腰街上出現了一個姑娘,蹬著一輛三輪車攤床,一邊緩緩地蹬,一邊用脆亮的嗓音滿街吆喝:“潘家熏雞!誰買潘家熏雞!色香味俱全的潘家熏雞!祖傳的熏製方法……”這姑娘不是別人,乃是潘秀娥的獨生女兒潘小娥,下鄉插隊整整十年,最近才返城,尚在待業。小娥今年二十六歲,生得像母親當年一樣俊美。潘秀娥命運多劫,嫁後,生下這一女兒不久,丈夫便因病死去,故將女兒用了她的姓。她自己如今在一個街道小手工廠幹活兒,收入微薄。為了維持母女倆眼前的生活,也為了給女兒積攢下一筆出嫁的費用,她將潘家熏雞的手藝傳給了女兒,叫女兒辦了個體營業執照,重操起三十年前潘家的舊業來。她對女兒說:“如今時代不同了,一個姑娘家擺個體買賣攤子,難免被人恥笑沒出息,絕非長遠之計,有機會你還是要爭取到一個什麼國營單位工作為好。”

在農村磨煉了十年的小娥,對生活已形成自己的看法,不以為然地反駁母親:“有出息沒出息,不在於謀什麼職業。如今報上都宣傳,國營和集體,是社會主義經濟的兩條腿,缺了哪條腿社會主義都走不快!”

母親說:“集體可終究不是個體呀!”

女兒說:“媽,這你就不懂了!所謂集體,就是個體的大聯合,不過是走向國營的過渡形式。有了這等好手藝,就瞧您女兒如何幹出一番有氣魄的事業來吧!”

女兒的話雖然似乎有點不知買賣行業的高低深淺,但信心百倍,當媽的也就不再多說什麼了。小娥每天早出晚歸,風雨無阻,買賣做得虧了時不泄氣,順利時也不得意,出山問世,便是一個小小實業家的胸懷,大有當年潘家兄妹創業的勢頭。當母親的暗暗讚賞,也暗暗高興。

那一天,潘小娥將熏雞攤床蹬到老地方,卻見那裏已有一個攤床,占了她的地盤,而且對方的攤床上居然也擺著一隻隻肥嫩誘人的熏雞。

“你這人,好不懂規矩!怎麼占了我做買賣的地盤?你沒見這地上寫的字嗎?”小娥對占據了她“領地”的小夥子大聲質問。

小夥子低頭一瞧,見地上果然用粉筆大大地寫了一個“潘”字,便一下紅了臉,連聲道歉,趕緊推起攤床就欲離開。

小娥笑了,說:“沒事沒事,我跟你開玩笑呢!你就在這兒吧,我到別處去尋地方!”

小夥子說:“那怎麼行!我豈不成了占領者了嗎?”

兩個人謙謙讓讓,最後達成協議,並排擺下了攤床。

小夥子說:“同行是冤家,沒你這麼做買賣的,把冤家挽留在身邊!”

小娥說:“留在身邊,咱倆競爭起來才有勁呢!”

小夥子被逗樂了。兩人通名報姓,知道彼此都是返城的知識青年後,話題便多了起來,關係也親近起來。這小夥子不是別人,是葛桐的兒子葛少義。潘小娥和葛少義,由於命運的安排,都擺起賣熏雞的攤床來,而且在今天互相認識了,正應了一句俗話:兩座山碰不到一塊兒,兩個人碰到一塊兒了……

葛洪奎如今已去世,葛桐頂替了叔叔當年的角色,現時成了翠芸樓的經理。翠芸樓今非昔比,在全市又增設了七八處飲食店,山珍海味,家常便飯,顧客幾乎什麼都能吃到,可就是有一樣吃不到——熏雞。他暗自立誓,到死也不將當年偷學的熏雞手藝向一個人傳授。葛少義返城之後,葛桐便想離職退休,叫兒子到翠芸樓接班,當個服務員或者學廚師。兒子卻不肯,說:“我在農村,生產大隊長都當過呢!三四百人也管理得輕易著呢!叫我當翠芸樓經理還可以考慮,去當服務員,學廚師,不幹!”

葛桐聽兒子口出狂語,大言不慚,生氣地說:“那你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吧!隻要不偷不搶不犯法就行,你的事從此我不過問了!當翠芸樓經理,耐心等下輩子輪著你吧!”

兒子笑道:“早知你們翠芸樓沒破格用賢請我去當經理的氣魄。不過,我也不必等到下輩子,過不了許久當個經理給你看看!”說著,從兜裏掏出一個舊筆記本,拍了兩下:“我熟讀此經書,還愁成不了真人嗎?”

葛桐一看,是當年自己跟潘秀娥學熏雞手藝時記的詳細方法,始終當成個念物保存著,卻不知何時被兒子翻了出來。他一把奪過去,狠狠心,投進爐火中,轉眼化為灰燼。

葛少義說:“爸,那上邊記的,我都倒背如流,隻待實踐了!”

葛桐問:“少義,你為啥放著國營職工不當,偏要去擺攤呢?莫非你為了賺錢?”

葛少義回答:“爸,我一不為錢,二不為利,隻想為我們返城知青闖出一條自謀職業的路來!我們返城知青成百上千,多數都在家待業,你那翠芸樓安排得了我一個,安排得了大家夥嗎?”

葛桐明知兒子想到哪兒便會做到哪兒,主意一旦拿定,九頭牛也拉不動,歎了口氣,隻好隨他去幹了……

葛少義的熏雞攤床和潘小娥的熏雞攤床擺在一塊兒,對他可是大大的不利。小娥那張麵帶笑靨、俊俏活潑的臉,非常能博得人的好感。她隻要微笑著用悅耳的嗓音問一句:“同誌,不買隻熏雞嗎?”被問的人便肯定會在她的攤床前站下。相比之下,葛少義的攤床便顯得被買主們冷落了。這種冷落,刺激了少義堂堂男子漢的自尊心。他開動腦筋,想出了一個和小娥競爭的對策。他用一塊小黑板,把熏雞的製作方法抄上去,公布給買主。而且采取說書的且聽下回分解的手段,一天隻抄一條。這下,買主都被吸引到他的攤床來了。想要如法炮製熏雞的人,當然都要先買一隻吃。

潘小娥那天雖然一隻熏雞也沒有賣出去,但並沒有因此而對同行的競爭生氣,更沒有嫉妒。當少義攤床上的熏雞賣光,撤了架子打算回家時,她攔住他,笑著說:“你可真會做買賣呀!”

少義又自得又有點抱歉地回答:“我這是被你的買賣擠到了無計可施的地步,才不得已而為之呀!”

小娥說:“不過,在一件事上,你還缺少點對買主的責任感。”

少義一怔,忙問:“哪件事?”

“我見你包雞用的是報紙。報紙的鉛墨是有毒的,人吃下去會嚴重影響健康,這一點你可能不知道吧?”

“這……我可真的不知道!”少義非常尷尬起來。

小娥從自己的攤床底下取出一卷報紙遞給他:“喏,是你的,還你!”

少義大惑不解,問:“這,這是怎麼回事?”

小娥撲哧一笑,揶揄道:“我看你是做買賣做昏了頭!在你剛開賣的時候,我暗暗用自己的食品包裝紙將你的報紙換下來了。”

少義恍然大悟,感謝地望著姑娘,脫口說出一句令姑娘不開心的話:“我明天一定還你!”

小娥橫了他一眼,說:“誰要你還!幾張包裝紙值多少錢?你把我當成了個沒見過錢的姑娘嗎?”

少義慌忙賠禮:“你別當真,我說著玩呢!”

從此,兩人關係更加親近。

又有一天,幾個小流氓圍住了小娥的攤床,挑來揀去,裝作買雞,對小娥動手動腳,出語下流。小娥終於忍耐不住,將攤床一拍,板起臉,大聲問:“你們到底是想買還是不想買?”

為首的一個,嬉皮笑臉地說:“當然買,當然買,就買這一隻了!還要請你這位漂亮姐兒動手,給我們細細地切一切呢!”

小娥壓住氣,將那隻雞剁下頭爪,分胸、翅、腿三處薄薄地切下肉片,包了起來,遞給他們。為首的那個,接過去,打開紙,接連吃了幾片肉。其他幾個也動了手,頃刻便將一隻雞搶吃光了。

為首的那個抹了抹嘴,突然瞪大眼睛,盯著手裏那張包裝紙,咋咋呼呼地大聲嚷道:“咦,你這雞肉裏怎麼有蟑螂?我們不給錢!不給錢了!”

小蛾明知是他們暗中搗鬼,氣得說不出話來,眼淚在眼窩裏打轉。少義這時走過來,拍拍對方的肩,問:“叫我看是不是隻蟑螂?”

對方打量他一番,說:“你是幹什麼的?這關你什麼事?”

少義平靜地說:“她是我妹子,怎麼不關我的事?”

“你這攤床上寫著葛家,她那攤床上寫著潘家,她怎麼會是你妹子?”對方朝他擠眉弄眼。

少義冷冷地說:“她是我表妹子!你們說雞肉裏吃出了蟑螂,果然有,算你們白吃,若沒有,你們得痛快交錢!”

對方把那張紙放在攤床上,說:“有沒有,你自己看!”

紙上當真有個挺大的死蟑螂!少義輕輕用兩個指頭尖拿起,裝模作樣辨認了一番,居然放入口中,吧唧了幾下嘴,咽進了肚裏,而後說:“你們看花眼了,是一塊佐料的老薑!”

幾個小流氓,想不到他會有這一手,一個個麵麵相覷。少義從攤床下抽出一根架車用的手指粗細的鐵條,不動聲色地雙手攥著,微彎了,抻直了,抻直了,微彎了,嘴上掛著笑,眼卻咄咄地逼視著他們,說道:“幾位,痛快付錢吧!”

幾個小流氓,見他有那麼大的手勁,目瞪口呆。又見他膀壯腰圓,不像是個好欺負的,而且手中拿著根鐵家夥,膽怯起來。為首的那個,隻好交了錢。

他們狼狽離去之後,小娥瞥了少義一眼,低聲說:“多虧了你!難為你吃下了一隻蟑螂!”

少義吐了一口,說:“我哪裏肯吃一隻蟑螂,舌頭底下藏著呢!”

小娥又說:“可叫我拿什麼話謝你呢?要不是因為他們怕你,不知會怎麼欺負我呢!”

少義保證地說:“往後我天天跟你在一塊兒,看誰敢欺負你!”

在他們攤床對麵修鞋的一位老爺子,接言道:“唉,一個俊俏姑娘擺攤做買賣,就是不易啊!”說罷,站起身,拎著小板凳走到他們跟前,複坐下,指著小娥問:“你母親叫潘秀娥,對吧?”

小娥點點頭,奇怪地反問:“您怎麼知道?”

那老爺子不答,又指指葛少義,問:“你父親叫葛桐,對吧?”

“對呀!”少義也奇怪了。

老爺子掏出一個煙荷包,卷支煙吸了兩口,又接著問:“你們的父母,都沒有跟你們講過三十年前的事?”

少義和小娥,狐疑地對視一眼,一塊兒搖頭,先後坐在老爺子對麵洗耳恭聽。

那老爺子慢條斯理地說:“你們葛家熏雞,是從潘家學來的。你們的父母,本來是該結為一對好夫妻的……”於是,便把三十年前的那段往事,從頭道來。老爺子講完,少義和小娥,已聽得發呆了。

老爺子自己也很感慨,說:“不是我多嘴多舌,愛管閑事。是因為看見你們兩個,就不由得想起了三十年前的事。《三國演義》開篇的頭句話道:‘凡天下大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千行百業的事,也無非這麼個理。合是前景,不合就不叫社會主義了。你們二人的買賣,為什麼不合起來呢?合起來,才能唱成一台戲呀!”一番話,正投少義與小娥的心意,二人互相信賴地看了一眼,都嚴肅地思考起來……

轉眼又到了這一年中秋。潘秀娥坐在家中窗前,呆呆地望著一輪明月出神。女兒小娥今天也不休息,到現在還沒回來。潘秀娥不禁又獨自想起三十年前的憾事,對月情傷,垂下兩滴淚來。她忽聽門外傳來女兒的腳步聲,急忙拭去眼淚,離開窗口。

“媽,來客了!”女兒挑簾而入,身後隨著一個英俊青年。她一眼便從小夥子臉上看出了葛桐當年的容貌特征,心裏便猜出了他是誰。女兒將客人輕輕推到母親跟前,對母親說:“他叫葛少義。”少義恭恭敬敬地對小娥媽行了一個深禮,直起腰後又親親近近地叫了一聲:“嬸……”潘秀娥頓時百感交集,半晌說不出話。

女兒又說:“媽,門外還有位客人呢!”

潘秀娥恢複了常態,忙道:“還不快請進!”

女兒高挑門簾,葛桐從外一步跨了進來。

“你!”潘秀娥呆住了。

“秀姑娘!”葛桐無比激動,三十年前的稱呼脫口而出。

這一聲“秀姑娘”,引出了潘秀娥兩行淚!

小娥見母親動了感情,忙說:“媽,咱們今天誰也不許提三十年前的事,一塊兒賞月亮!”

葛桐上前一步,說:“三十年了,要不是今天孩子們認識了,我是絕沒有臉麵登你的門呀!”

潘秀娥含淚苦笑道:“都是做父母的人了,三十年前的事,就全當沒發生過吧!少義他媽,怎麼沒一塊兒來?”

話音剛落,門外有人朗聲說道:“來了,你不請,不敢進呢!”

門簾又一挑,少義媽出現在門口。潘秀娥不禁樂了,走過去拽著少義媽的手,將她拉了進來。

小娥已擺下了桌子,拿出一瓶酒,樂悠悠地說:“媽,今天是我和少義的大喜日子,都得多少喝一點,表示對我們的慶賀!”

“大喜日子?你們……”潘秀娥頗感意外地瞧著女兒。

少義笑笑,解釋道:“我和秀娥,組織起十幾個待業青年,成立了‘熏雞店’,我當經理,小娥管賬,明天正式開張!”

葛桐說:“我是他們的後台老板,買賣盈利了他們交利潤,買賣做虧了翠芸樓包著!”

少義媽說:“放心,我這兒子當經理,比你這大經理有魄力,虧損不了!”

潘秀娥沉吟良久,自言自語道:“時代不同了,政策不同了,年輕人們,說幹什麼就幹起來了!”說罷,轉身走進裏屋,一會兒,拿著一個布包走出來,塞在女兒手中:“這是媽平日積攢的防老錢,你們拿去當本錢吧!”

中秋的月亮,那麼大,那麼圓,那麼亮,已經入夜了,潘家的窗口裏,還不時傳出言談笑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