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朝煤礦那邊轉過身去。濃霧繚繞在金字塔般壯觀的煤山四周,旭日如輪,赤紅赤紅,仿佛是被運輸煤車的粗長鋼纜從煤山後麵吊起來似的。她突然想到了他。今天是雙日,他該跟早班工人一塊兒下井了。如果不是因為他的緣故,她怎麼會來到這煤礦上?可是明天她將離開這裏,不知道今後會不會再回來。

四個月前,她在家正吃晚飯的時候,他敲響了她家的門。

是她去開的門。她從上到下打量著他——一位完全陌生的三十多歲的男子,高大、魁偉,一張線條明朗而粗獷的臉。“謔!好一個堂堂男子漢!”他給她留下的最初印象,是撲克牌中那張黑桃老K的活翻版,如果再生一臉絡腮胡子就更對勁啦!她的審美與眾不同,認為黑桃老K那種典型也算一類“男性美”。可惜他沒胡子。

她站在門內,用毫不掩飾的欣賞的目光瞧著他,客氣地問:“您,找誰?”

他隻回答了三個字——她父親的名字。

“請進吧!”她閃開了身子。

他一步跨進門,三步從走廊跨進房間。全家人猜測的、疑惑的、驚奇的目光都同時集中在這個不速之客身上。他含糊地說明來意:“我想找嚴局長談一件事,公事。如果……”

父親立刻放下碗筷,陪他到客廳去了。她懷著很大的好奇心,在客廳門外偷聽父親和他的談話。但是,母親立刻吩咐她去洗碗,結果她一句話也沒聽到。十幾分鍾後,父親送客人出門。隻聽父親在門口問道:“您,是礦上的一位領導?”

客人回答:“這一點很要緊嗎?您就把我看成礦工們的一個委托人吧。”

客人走後,她被父親喚進了客廳。父親先問她對於畢業分配這個問題的打算。她很有覺悟地回答,服從教育戰線的需要。

“好,好,很好。你應該有這種思想準備。”父親讚賞地頻頻點頭,接著,用那種上級對下級布置工作的嚴肅口吻說,“聽著,事情是這樣的。因為,我是教育局長,你是我的女兒,而且是師範學校的本屆畢業生,又因為,目前各煤礦很需要小學教師,所以,你畢業應當帶頭到礦區去教學。這樣要求你的目的,在於讓你起個榜樣作用。我還要到你們師範學校去做一次分配動員報告,沒有榜樣的動員往往是一通空話。這個道理,聽明白了嗎?”

她聽得明明白白。正因為聽得那麼明白,她當時才那麼發呆。因為,又因為,所以……好一通三段論式的精彩報告。原來如此。那個該死的黑桃老K!他登門坑人!坑人不淺!坑到姑娘頭上來了!咒他三輩子討不到老婆,六輩子打光棍!

她哭,她鬧,她哀告,她憤怒,她求母親替她講情,她讓姐姐也出麵抗議。沒用,都沒用,一點用也沒有,絲毫也打動不了父親的心。父親始終是那句話:“讓你到礦區教學,又不是讓你去跳火坑。”

冷酷的心!

她終於不情願地做了“榜樣”。

到煤礦那天,她大受歡迎。下了火車,她一眼看到“黑桃老K”也在歡迎者中間。要是在戰場上,他準比別人先死,目標太大。她心裏氣憤地想,裝作沒看見他。

他大步走上前,同時伸出手,握住了她的一隻纖巧小手。“是你?沒想到!”接著,向她一一介紹工會主席、婦女主任、團委書記、小學校長……假若煤炭部長駕臨,出頭露麵的也無非就是這些人。如此看來,他們對她還很重視。這一點倒是她沒想到的。

工會主席指著“黑桃老K”向她介紹:“高礦長,你們認識?”

原來他竟是她的頂頭上司!

“不敢說認識,幸會過一麵。”她冷冷地說,同時狠狠瞪他一眼。如果目光能成為傷人利器,他準會當場倒斃。

她心裏嘀咕:“冤家路窄,今後有和你作對的人!”

第一頓飯是“黑桃老K”陪她吃的。他表情嚴肅地說:“你是國家分配到我們這個礦上的第一個師範畢業生。我們這所煤礦小學自辦不久,很需要具有專業水平的教師,可是幾乎沒有人願意為煤礦工人的孩子們教學,請都請不來。因為你是第一個,所以我代表礦工們感激你,對你表示敬意和謝意,希望你能……理解這一點。”語氣凝重而緩慢,他在說出“理解”這個詞之前,沉吟了一下,似乎是在考慮她能不能經受住這兩個字的分量。

她卻沒生氣,反而笑了。“因為……所以……”她覺得這個人那種呆板的邏輯式的語言習慣,像她父親。大概他的小學老師對他的造句要求得嚴格而教條了些吧。

他也笑了一下,才使氣氛變得比較輕鬆。

他說:“如果你不反對的話,明天我陪你下一次礦井。你沒坐過纜車吧?”

“小時候在公園裏坐過。”

“坐纜車下礦井,多少有點味道。當然,僅對第一次下井的人如此。而且,可以免費重溫你童年的遊戲夢。”

她生平第一次穿上煤礦工人的工作服時,那種帆布的、質地粗糙的、散發著汗味的、很肮髒的工作服,使她大為掃興。她臨時決定,不換下自己的衣服,而把工作服套在外麵。正是夏天,這很熱。但熱畢竟是她可以忍受的,而那被汗堿凝結得硬繃繃的工作服,直接摩擦在自己細皮嫩肉上的滋味,卻是她不敢想象的。

他看出了她沒有換下自己的衣服,並不對她的嬌氣表示任何嘲弄,隻是諒解地笑笑。

安全帽有四種顏色:紅、綠、黃、黑。她饒有興趣地看著下井製度表,那上麵寫明:工人戴黑的,幹部戴黃的,安全檢查員戴紅的,非井下工人臨時下井戴綠的。

遵章辦事的管理員,給了他倆一黃一綠兩頂帽子。他卻搶先接過那頂綠的戴在自己頭上。

她朝“下井製度”努努嘴:“綠色的,該我戴吧?”

“我頭大,戴那頂黃的小。”他不由分說,將那頂黃色的安全帽扣在她頭上。隨後,又替她戴上礦燈,紮上吊著電池盒的皮帶。

聚集在井口等待纜車的礦工們,遠遠地就和他打起招呼來:“謔!高老板,怎麼今天下井戴了頂綠帽子哇?”

“你說,誰讓你戴上了綠帽子?說出來,兄弟們替你教訓教訓他!”

“哎,哎,大家別忘了,咱們高老板是個光棍老板,還沒討上老板娘呢,八成是發揚風格替別人戴的吧!”

接著,是一陣開心地哈哈大笑。

謝天謝地,幸虧這頂綠帽子他替她戴了,他準是事先想到了這一點,有意和她調換了帽子。她心裏暗暗對他感激起來。他聽了那些話,並無慍色,仿佛習以為常。他抓住一個工人的胳膊,擰到背後,直擰得對方彎下腰去。“唉喲!當官的,你這麼欺負人呀!”他終於放開了對方,一臉得意。纜車轟轟地升到了井口。她剛一坐到纜車裏,就有三個礦工似是無心其實有意地爭搶著要和她坐在一塊兒,三個都是小夥子,而那座位僅能坐兩個人。她不得不像隻壁虎似的緊貼在冰涼的鐵板車皮上。他見此情形,一言不發,一個個將他們揪著後衣領扯了開去,自己坐到了她身邊。那三個,灰溜溜地分坐到前後去了。纜車停了一下,她看見那三個年輕的礦工下了車,朝一處新開的掌子麵[2]走去。

他陪她在井下四處參觀。他對這個礦井那麼熟悉,就像一個出色的外科醫生了解人身上的動脈血管和靜脈血管。他給她講這個礦的曆史、煤層的結構和走向,還不無自豪地告訴她,這個礦是整個礦區產煤量最高的一個礦。他向她介紹風鎬[3]的機械原理、井下作業的常識和安全措施。真沒想到他還是一個那麼有口才那麼耐心的解說員。如果不下礦,大概她在今後一生中也不會獲得那麼多的專門知識。

她心裏不禁對他暗暗佩服起來。

“你經常和工人一塊兒下井?”

“幾乎天天下井。我是礦工出身,我的爺爺、父親都在這個礦上當過采掘工,我十八歲就當上采掘班長了。”

“現在當礦長,你覺得工人們尊敬你嗎?”話一出口,她立刻想到了工人們在井口對他的種種放肆的取笑,後悔莫及。她看不清他的臉麵,無法判斷他的表情,但發現他那雙目光咄咄的眼睛,分明在注視著她。那雙眼睛好亮啊!她心中竟不禁一怵。四周黑暗,此地隻有她和他兩個人,一個柔弱無力的姑娘和一個高大強壯的男子。她想到了剛才那幾個粗野的工人,她對眼前這個男子漢頓時產生了一種恐懼心理。由於緊張,她手中的礦燈磕在煤壁上,玻璃碎了,四周一片漆黑。

“你怎麼了?”他在黑暗中問。

“別,別過來。”她在慌亂之中喊道。

他打開自己的礦燈,燈光照在她臉上。他將自己的礦燈遞給她,平靜地說:“我們上井去吧,我看你有些累了。”說罷,看也不看她,便轉身沿著礦道朝回走。

她真的感覺累了。穿在裏麵的衣服,被汗水完全濕透了,貼在身上,非常不舒服。他的步子跨得那麼大,一步頂她兩步,她緊跟快趕,生怕被他撇下太遠。這會兒她所恐懼的是,被他撇下,一個人留在這黑暗的礦井下。

他站下來等了她一會兒,並給了她一段足夠恢複正常心律的時間。又開始向礦井上走的時候,她用一種愧疚的語氣,賠著小心問道:“你,生氣了吧?”

他頭也不回地反問:“生什麼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