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剛才……剛才我提的那個問題,也許,也許……”她心裏十分明白,如果他真生氣了,絕不會是因為她提的那個問題。而且,他有理由生氣,甚至也有理由罵她一頓。
他繼續沉默地朝前走,走了一會兒,才說:“你所提的那個問題,我可以理解成‘威信’兩個字回答你。我佩服喬廠長那樣的企業領導,我想成為那樣的人物,但是我知道我不可能成為那樣的人物,起碼在一點上不可能,和工人的關係上。我得隨時隨地讓工人感覺到,當我戴上安全帽的時候,我是一個礦工。我一方麵管理他們,一方麵得跟他們一起喝酒、劃拳、稱兄道弟,甚至咒爹罵娘……我的工資有三分之一花費在煙酒上。礦工,和所有企業的工人都不一樣。是的,不一樣。我麵對這個現實,必須承認這個現實,正視這個現實。有一點令我最感安慰,工人們認為我把這個礦管理得還不錯。除此之外,我也別無他求。至於‘威信’兩個字,那應是小學語文老師們更能說明白的,我不去想……”
他緩慢地說完這番話,語調仍是那麼平靜。但她從他那種平靜的語調中,聽出了一種充分自信和一種隱隱悲哀的內心衷曲。
走到一條礦道拐彎處,他突然搶前一步,將三個正在掄鎬的工人同時推進一個安全洞裏,用他魁偉的身軀擋在洞口,若無其事地對她說道:“你先過,這兒沒什麼好看的。”然而她看見了,她手中的礦燈的光束,分明照在了三個一絲不掛的、汗淋淋的、黑黝黝的身軀上。她低下頭,迅速擦著他的身子通過那裏。她清楚地記得,此處正是那三個年輕礦工下纜車的地方。
過了一會兒,他從後麵趕上了她,見她靠在煤壁上,正低聲抽泣。
他站到她麵前,冷冷地問:“你,覺得受侮辱了?”
她什麼也不回答,輕輕地搖了一下頭。
他皺起眉沉吟了一刻,說:“對於剛才那種現象,我無權處罰。文明生產是以現代化生產為基礎的,可是工人們在井下目前還不能完全扔掉鐵鍁、手鎬。就在那裏,不久前發生瓦斯爆炸,兩個礦工被埋在井下……”說到這裏,他用手輕輕摸著煤壁,語調異常低沉,“兩個二十多歲的小夥子……每平方厘米九公斤力的衝擊波啊!煤壁都被切成這樣,像抹子抹過。險情還沒排除,就有三個礦工帶頭衝進險區。他們為了搶救自己的弟兄和排險,苦戰了三天三夜。皮膚磨破了,紅腫,發炎,三個人都像脫了一層皮,至今還不敢穿又髒又硬的工作服幹活兒……”
“別說了!”她突然大嚷一聲,“可你這個礦長,就忍心讓工人穿這種肮髒的破工作服幹活兒?”
他垂下了頭,用更低沉的聲音回答:“這是礦井,不是實驗室。一天三班,一班幾百名工人,三班就是上千件工作服,每天都幹幹淨淨、一塵不染地發給工人,我,不是神仙。”
她看著這個高大的人那無可奈何的神色,心中真替他難過極了。
他又苦笑著說:“工人們不能按時到井上來吃午飯。因為給工人增加一頓三毛錢的免費井下午餐,我寫了兩次檢查。中央一位負責同誌來視察時批示了,對我的處分才不了了之。”
“請原諒,我……還不了解你……”她非常溫和地輕聲說,同時用自己的小手觸了觸他那隻大手,似乎有意用這一表示親密的細小動作,縮短一下他和她之間的距離。
到達井上之後,她覺得陽光是那麼強烈,刺得她睜不開眼睛。她踉蹌了幾步,接著便嘔吐了。
這天晚上,她來到他的辦公室,主動要求明天就去小學報到,開始上課。對她這種主動,他既沒有表示驚異,也沒有表示讚賞。她很想在他的辦公室多坐一會兒,和他隨便聊點什麼,但見他情緒不佳,也就不便多坐了。告辭的時候,她才發現,他手中始終拿著一把烏黑的直尺。他看出了她很好奇,指著那把尺說:“這原是一塊堅硬的條狀煤精石,是我有一次在井下發現的。每當我思考問題的時候,我就站在窗前,在水泥窗台上磨它,日久天長,磨成了這把尺。每當我為工人做了一件實際的事情之後,我就在尺上刻下一個長度單位。現在這把尺,不但有了厘米單位,而且有了毫米單位……”
她離開他的辦公室,走在礦區的路上時,心中暗自思忖:不知他那把煤精尺上的長度標記中,有沒有一個標記是為我來到這個礦上而刻下的。不會的,不可能。我算什麼?和那些下井的工人們比起來算什麼?在他心目中算什麼?
學校裏,教學條件的簡陋,是她預先有所估計的。傷害她的教師自尊心的,是她的那些學生。在師範學校裏,教師給那些將來注定要做小學教師的人上的第一課內容,可以一言以蔽之:小學生是祖國的花朵。此刻,坐滿教室的那些孩子,也能夠算作花朵嗎?一張張小黑臉,一雙雙小黑手,缺紐扣的衣服,太長或太短的褲子,露著腳趾頭的鞋,頭發長得可以紮小辮的男孩子……如果說他們身上還有什麼幹淨之處,那便是一雙雙眼睛,但這些眼睛裏,也缺少活潑、聰明的光。
當她一走進教室,他們立刻異口同聲地對她喊:“老斯(師)好!”
“同學們好!”她接著認真地糾正,“不應該叫老斯,應該叫老師。跟我說一遍:老師!”
異口同聲:“老斯!”
“師!都注意看我的口型——卷舌尖,兩腮貼牙根——師!”她指著一個男孩,“你說一遍。”
“吱!”
有幾個孩子嘻嘻笑了。
她生氣了:“不許笑。”
孩子們吃驚地、畏懼地瞧著她,不知她為什麼第一天就因為一個字和他們過不去。
當然,絕不可能是全煤礦的大舌頭孩子都集中在她班裏了,責任在老師。
“是哪個老師教你們這樣發音的?”
“李老斯。李老斯生娃啦。”一個學生怯怯地回答。
她一想到將要天天被稱為“老斯”,真掃興極了。她宣布:“今天,我不能開始給你們上課,因為你們第一天就讓我不夠滿意。明天來上課的時候,希望你們都能幹幹淨淨、整整潔潔的。”孩子們默默地垂著頭經過她身旁,走出教室去了。
她最後一個離開教室,見礦長和校長站在教室門口。她首先對校長說:“希望您不會見怪,小學教師有責任幫助孩子們從小養成良好的衛生習慣。”
五十來歲衣著很不整潔的男校長,用一根指頭撓著腮幫,喃喃地回答:“當然,當然。不過……”看了一眼礦長。
她矜持地對礦長說:“我的做法,也希望得到你的諒解。”
他剛點著一支煙,目光盯著煙頭說:“也許你是對的。”
也許?不管對與不對,她都要堅持。她不能第一天就妥協讓步。“再見,校長同誌和礦長同誌。”她夾著書本,頭也不回地走了。
晚上九點多鍾,她臨睡前出來散步的時候,看見礦長帶領著十幾個孩子從職工浴室裏出來,朝機關大樓走去。
她立刻明白了什麼,心中略有所動。她悄悄跟著他們也走進了機關大樓。她輕輕地踏上樓梯,走過去,隔著門上的玻璃朝內窺視,隻見他辦公桌上擺著一遝嶄新的孩童衣物。
“這雙鞋給你,這件褂子給他,這條褲子是你的,你們都穿上,叫叔叔看看合不合適。”頃刻之間,衣物都分到了孩子們手中。他便坐在椅子上,一邊吸煙,一邊瞧著孩子們各自換衣褲、換鞋。等孩子們都換上新衣褲和新鞋之後,他吩咐:“都到我跟前來。”孩子們都聽話地圍聚到他跟前。“伸出雙手。”孩子們都伸出了雙手。他按滅煙蒂,從兜裏掏出了一把小剪刀,給孩子們剪起指甲來。
她在門外猶豫了幾次,想推門進去,卻又覺得勇氣不足。
他一邊給一個光頭小女孩剪指甲,一邊問:“妮妮,怎麼剃了個光頭?”
女孩喃喃地回答:“頭發生虱子了。叔叔,我怕這個老斯(師),這個老斯(師)一定不喜歡剃光頭的女孩子。”
“別怕,這個老師很好,她會喜歡你的。”他想了想,又說,“明天我給老師寫封信,你帶給她好嗎?”
“好的。”
一個男孩突然問:“叔叔,你喜歡這個老斯(師)嗎?”
這個突然的孩子氣十足的問題,使他略略怔了一下。隨即,他笑著搖了搖頭。
這個答複使她的自尊心受到了有生以來第一次頂嚴重的傷害,她從他的辦公室門前一步步退開,退到樓梯口,一口氣跑下了三層樓,奔回宿舍。
第二天,那個光頭女孩把一封信交給了她。那封信是這樣寫的:捎此信的小女孩,她的父親因公犧牲。如果她做錯了什麼讓您生氣,如果您要對她發火的話,希望並懇求您能忍耐和克製住自己。礦上的每一個人,無論大人或是孩子,都會心甘情願地代她受過,洗耳恭聽您的訓斥甚至責罵。至於她的頭發,我想會重新長出來的,會長成一頭烏黑美麗的長發的。
盡管這封信起到了應起的作用,盡管她此後對那小女孩倍加關心,從未板過一次麵孔,但這封信本身卻使她耿耿於懷。那封信恭而敬之的詞句後麵,令她感覺到一種冷峻態度。
她從那一天起不再和他主動說一句話,打一聲招呼。如果不是發生了其後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