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學沒有教師宿舍,她隻得住在單身礦工們的宿舍樓裏。她獨占二樓走廊盡頭的一個房間,算是對她的特殊照顧。無論哪個小夥子在走廊或洗臉間遇到她,都對她極盡殷勤討好之能事,他們張口閉口都叫她老師。每當她出現在陽台上做早操的時候,他們便也出現在各自的陽台上甩胳膊踢腿。一天晚上,她關著房門獨自欣賞錄音機放出的音樂,情不自禁地翩翩起舞。忽然,她覺察門外有響動,停下舞步,機警地朝房門瞥去,緊接著走廊裏響起一陣絕不止一個人逃跑的腳步聲,待她怒火萬丈地打開房門,走廊裏已空無一人。她坐在床沿上生了好一會兒悶氣,最後決定懲罰這幾個膽大妄為的家夥。當又一次出現同樣情況的時候,她裝得毫無覺察,繼續翩翩起舞,舞到門前,猝然蹲下身去,對準鎖孔吹了一口,門外一陣騷動。她咬住嘴唇忍著得意的笑。哼!預先放進鎖孔的粉筆末,夠那家夥領教的!

既然發生了兩次這樣的事件,她不能不對那一礦之長奏一本。

當天中午,他來到了宿舍樓。他把全體單身漢們召集到一起,在走廊裏站成兩排橫隊。他倒背著手,像元帥檢閱士兵一樣,從排頭踱到排尾,將後排一個紅了一隻眼睛的年輕礦工用手勢點了出來。

“是你?”他冷冷地問。

那“罪犯”羞愧得無地自容,腦袋低垂在胸前,一副聽候發落的可憐樣。

“眼睛,到衛生所看過?”

“不用看。”

“還能下井嗎?”

“能。”

“能個屁!眼睛不好不許你下井。真沒出息,我要是你,幹脆把那隻眼睛摳掉了,一腳踩個響!”

她在自己房間裏聽到了他粗暴的話,後悔了。她走出房間,來到他跟前,說:“礦長,這件事也怪我……”

他看了她一眼:“我采取什麼措施,不用你管。”他喊來一個油漆工,以她的房門為界,在走廊的水泥地上用白漆畫了一條線。他指著那條線說:“這條線以內,是禁區。聽明白了沒有?”

“聽明白了。”單身漢們回答。

“解散!”

她跑回房間裏,關上門,趴在床上,哭了一場。從此以後,他們再看見她,都像看見了老虎,避之唯恐不及。那條白漆線,不但阻擋住了他們,也無形中將她自己束縛在禁區之內了。放學後一回到宿舍裏,輕易連房門也不出。

一個星期之後,他竟自立自破,跨過那條白漆線敲她的房門。她打開門,見是他,真想立刻關上門,叫他吃閉門羹。但站在門口和他對峙了一刻,終於還是違心地將他讓進了房間,不過表情冷若冰霜。

他開門見山,請求她教他跳舞。在他對她實行了那種保護措施之後,又向她提出這種請求,真是豈有此理,虧他說得出口!她當即拒絕。但他微笑著,心平氣和地向她解釋:他已和紗廠聯絡好了,要舉行幾次紗廠女工和煤礦工人的聯歡會。當然,一切經費都由礦上出。他希望在這樣的聯歡會上,結成幾對美好姻緣。

這屬於無私的光明正大的動機。她勉強被他說服,板著臉教他跳起舞來。

“你也想在這樣的聯歡會上為自己牽成一條紅線嗎?”

“不。我好歹得會跳幾步,必要時以身作則,起個帶頭作用。”

他雖然身材高大,卻不笨拙。他學得很快,舞步稍稍熟練了些,便顯出一種落落大方、瀟灑自然的男子漢風度來。

他還交給她一項任務,負責當礦工們的“跳舞培訓班”教練。不但要教會他們跳舞,而且要教會他們在那種“典型環境”中的禮節、談吐。

聯歡會的日期到了。那一天,參加聯歡的單身漢個個容光煥發,神采奕奕,都將自己打扮得體體麵麵,分乘幾輛大卡車,浩浩蕩蕩地向紗廠進發。

聯歡會開過幾次,然而,礦長的希望卻化為泡影,美好姻緣,一對沒成,而且前景黯淡。姑娘們態度非常明確:聯歡會盡可舉行,跳舞也奉陪,交個朋友也並非不可以,但要想認真地談情說愛,甚至居心叵測地要討她們之中的哪一個做礦工的老婆,對不起,吹燈!

她想,有必要安慰安慰礦長。

他用那把煤精尺習慣地輕輕拍著手掌心,許久許久才說出一句話:“我第一次失敗得這麼慘!不知這一道我什麼時候才能刻到這把尺上。”

看著一個非常自信的人當時那種沮喪的樣子,她被感動了。

從那一天開始,她自認為了解他了。

放假了。她今天就要回到城裏去,回家去。

她心裏很亂,不知道下學期自己還會不會再回來,因為她當初來時,本沒有長期留在礦區的打算。她可以來幹一段時間,盡一點自己的義務,但要她把自己的一生全都交付給一個礦區,她總覺得不可思議。自己總算已經在這兒堅持了幾個月,現在該讓別人也來嚐嚐這滋味了。

但是,人的感情真是一種奇怪的東西。魯濱遜在告別他所漂流的那個荒島時,未必不對那個地方產生留戀之情。她不能欺騙自己,不能不承認,她對礦區產生了某種感情。她不是魯濱遜,礦區也不是大洋中的荒島,礦工們更不是愚昧的人。

礦工是真正的普羅米修斯。他們帶給現實社會的,不僅僅是火種而已,一切文明的人們和自以為文明的人們所享受的全部社會文明,在某種程度上是建築在他們漆黑的脊梁之上的。而這文明社會所回贈給他們的社會文明,卻又微少得可憐。她相信,即使自己離開了這個地方,也絕不會再像從前那樣,為了冬天房間裏晚來幾天暖氣而詛天咒地。不,再也不會了。她會毫無怨言地為節約一塊煤而少喝一杯開水的。

今天早晨,當她拎著提包走出宿舍樓時,沒有經過院子門口的傳達室,而是從一處木柵欄的缺口鑽了出來。她帶走了自己的衣服,拆下了那床新的軟緞被麵。她在被絮上留下了一張紙條,寫明自己也許不再回到此地,請他——礦長,把被絮送給妮妮——那個禿頭小女孩。從礦區到這個小火車站,她有意多繞了許多路,為了避開可能相遇的每一個人。

走著走著,她又想起那把煤精尺,如果用那把煤精尺來衡量現實生活中的每一個人,有幾個會問心無愧?有幾個會不感到羞慚?她感到自己的心是沉重的。

臨近車站,她偶然一回頭,忽然看見一個人匆匆地朝車站走來,一手抱著一個孩子,一手拎著一個大包袱。那是他!他抱著的是妮妮!她頓時心慌意亂,恨不得馬上逃開或躲藏起來才好。

可是晚了,他已走近了,和她麵對麵站住了。

“是宿舍管理員告訴我你走了。”他說,“我按照你的委托把被絮送到了妮妮家。妮妮媽對你表示感謝,她不收,礦上不久前補助了她家三套被褥,所以我把它給你捎來了。妮妮也要來和你告別。”

他的語氣竟那麼平靜,他一句惜別或挽留的話也不說。如果他說出一句挽留的話,不,哪怕流露出一點挽留的意思,她也會毫不猶豫地回答:“我還回來!”可是他不。他為什麼不啊?

妮妮用一種懂事的眼光瞧著她,怯怯地說:“老師,你是因為看不慣剃光頭的女孩子才走嗎?要不,等我的頭發長得長長的能紮小辮的時候,我再去上學還不行嗎?”孩子的眼睛熱切地期待著她的回答。

他放下了妮妮,對妮妮低聲說:“別說傻話了。老師就要走了,給老師行個禮吧。”那女孩恭恭敬敬地彎下腰去,再抬起頭的時候,眼睛裏漾著淚水。

遠處傳來了火車的鳴叫。他朝她走近一步,從兜裏掏出他那把煤精尺。“送給你。這上麵有一個標記是為你而刻的。”

她沒有立刻接過它,不十分相信地看著他。

“真的。”他說。

她這才默默地接過那把尺,覺得它的分量更重了。想不到,她的價值居然也刻在這烏黑閃亮的煤精尺上。是標記著一個厘米,還是一個毫米?她突然感到自己是多麼渺小,渺小得不配被他刻在這把煤精尺上。

“如果,你不再回來,你的工作關係和檔案我們會轉去的,請相信我。”

列車進站了。她拎著提包上了火車。他在車下將她的被絮遞給她。她站在車門口,很想對他說句告別的話,卻找不到合適的詞句,隻是呆呆地望著他,望著妮妮——自己教過的學生。

列車開動了,把他和妮妮拋在站台上。他們站在一起,妮妮揚起了一隻小手。在她看來,他們多麼像兩個拚音字母“lí”——離!熱淚突然湧了出來,她喊了一句:“我還回來!”列車馳遠了。他們,肯定是沒有聽見她這句話的。

[1]煤精:又稱煤玉,是低等植物與高等植物煤化的結果,其特點是質地細膩堅韌,黝黑光澤。煤精分兩種,一種是高級煤,比一般煤輕;一種經過徹底石化,易於雕刻,加之非常罕見,其工藝品具有很高的收藏價值。

[2]掌子麵:又稱工作麵、礃子麵,坑道施工術語,民間稱作“掌子麵”,是采煤、采礦或隧道挖掘時用於向前推進的工作麵。

[3]風鎬:手持風動機具,在采礦或築路中利用壓縮空氣,使鎬頭進行活塞運動,撞擊並擊碎物體表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