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輟舞。”
“好!”
“十分想念你。”
“我也是。”
碧玉感喟,“數年前我同你懷著希望出來——”
石子接上去,“此刻隻要能解決生活問題——”
碧玉道:“已經比很多人好,你見過那對姓黎的夫婦。”
“是,很不幸。”
“遲一步而已,預計四千人中約有一千人將被逐出國境。”
“碧玉,我也有想過,真待不下來,回去也算了。”
“可是,親友都以為我們在這邊發了財掘到金礦。”
石子說:“也別去管這些了。”
“怎麼不管,熱嘲冷諷,怎麼受得了,你以為像加國,各人管各人的事,誰要是講是非,會被人看不起,上海擠著千多萬人,天天準碰上百來個熟人,‘咦,你怎麼回來了,’‘喂,你不走了,’如此噓暖問寒,確難消受,況且,回去也沒有路走。”
“走投無路是真的。”
“連我爸都在學做生意了。”
石子吃驚,“他一輩子拿手術刀,做何種生意?”
“賣健康食品,有一隻茶葉,吃了會減脂肪,又有一隻奶粉,吃了會增加體重。”
“他有本錢?”
“我給他彙去的。”
石子頷首笑道:“碧玉,你幾時衣錦還鄉?”
“儲夠錢派街坊時自然會回去。”
“我們一起去!”
“好。”
到底年輕,兩個女孩子咕咕咕笑起來。
半晌石子問:“那人對你如何?”
碧玉不願回答,轉到別的話題上去。
那人身分敏感,大概吩咐過女友,不要在閑談時說起他。
“可以出來見個麵嗎?”
碧玉有點無奈,“我不是時時有空。”
“時間允許,撥個電話來。”
“石子,你自己當心。”
石子惻然,真的,天與地那麼大,她們所有的,也不過是她們自己罷了。
電話嗒一聲掛斷。
過了整整兩個星期,何四柱都沒有出現。
石子已與三個孩子培養出感情來,她成天說著普通話,現在連馬利都會中文食物名詞:“晚上吃麵麵,還是吃餃子?”
何四柱撥電話來,孩子們隻是例行公事輪流去聊幾句,絲毫不見熱情,可是芝麻綠豆之事,統統向石子報告。
一日中午,石子帶孩子們到快餐店吃薯條,小悠然走得急,一絆,汽水倒瀉在地上。
石子立刻說:“不要緊,慢慢來。”
夥計即時前來拖地。
可是另一角已經有洋童齊齊笑,“——看那中國女孩——”
石子不如怎地轉過頭去,和顏悅色對那幾個孩子說:“她同你一樣,是加拿大人,不錯她來自中國,你來自何處?嗯,紅頭發,是愛爾蘭嗎,現在你們都是加國公民,明白嗎,你老師與你母親沒教你嗎?”
那幾個孩子愣住,連忙低頭吃漢堡。
寫意第一個雙目露出欽佩的眼光來。
自在輕輕說:“你站起來為我們。”
石子低頭說:“我的涵養工夫不大好,專門會計較。”
悠然說:“謝謝你石子,謝謝你。”
自在進一步要求,“班上的約翰興登堡老會找我麻煩。”
石子舉起雙臂,“我不是打手。”
“或者你可以教訓他。”
“我可以與你老師談談。”
“不,我讚成用私刑解決。”
“嗬,不不不,我一向奉公守法。”
他們一起笑起來。
“石子,你值一百萬。”
“是嗎,同你爸說去,他隻付我一千八。”
當天晚上自福臨門下班,有人在門口等她。
那後生見到她,微笑道:“還記得我嗎?”
石子也笑笑,“你是大師傅的妻弟麥誌明。”
麥誌明放下一顆心,“是,我想請你喝杯咖啡。”
“已經很晚了,”石子坦白地說,“我一天打兩份工,最多隻得五六小時睡眠,家教的孩子們大了,又不用睡午覺,我真累得慌。”
“我明白。”
“這種時候,根本不想約會。”
“我可以幫你嗎?”
石子說得更淺白,“我若願無端接受他人幫忙,也不用熬到今日了。”
麥誌明很有耐心,“那麼,我送你回山,大家聊聊。”
“我開車,你又怎麼下來呢?”
“我叫計程車好了。”
“那多麼浪費。”
“不要緊。”
石子深深歎口氣,看樣子,他有一定誠意。
在車上,石子問他:“你是土生兒吧?”
“不,我九歲來,隻不過沒學好中文。”
“那你不會了解我們這些中國人。”
“到了這個大熔爐,也無所謂來自何處了。”
麥誌明這話有胸襟,石子對他增加一分好感。
她又歎一口氣。
“緣何長嗟短歎。”
“碰上自己人,把握機會,籲一口氣。”
“嗬,你盡管歎息吧。”
“你看到月亮沒有?雖是同一個衛星,自家鄉看出去,又自不同。”
“那又為何離開呢?”
“逼不得已呀,誰不想追求更好的精神與物質生活呢。”
“那麼,必需付出代價。”
“喂,抱怨幾句也總可以吧。”
麥誌明卻說:“一句起三句止,多了不好,人不宜自憐。”
石子靜下來,微微笑,“你這人,頂有意思。”
麥誌明笑,“你以為老粗的嘴巴長不出象牙吧。”
“你太多心了。”
“我也知道長得美的女孩子心頭高。”
石子抗議:“我從不自覺長得美。”
“我相信你。”
“阿麥,我且先送你回家。”
麥誌明看著她,“我們可是朋友?”
石子笑,“以後修冷氣,打對折。”
麥誌明也笑。
那晚,正訝異怎麼滿屋燈都開亮,替她開門的是何四柱。
孩子們正拆著他帶來的禮物。
石子高興地說:“何先生你回來了。”
何四柱點點頭,臉上有揮不盡的倦意。
石子本想禮貌上頭寒暄數句,何四柱卻說:“你也夠累的了,隻有勞累的人才會同情勞累的人,我們明天再談。”
石子頷首,轉頭回宿舍。
這條街到了晚上簡直堪稱靜寂無聲,石子腦中已無詩情畫意,隻覺是睡覺的好地方。
每朝鬧鍾響的時候,內心交戰:一日不起來也不要緊吧,就這一天,然後挨打也值得,隻一天……一方麵又告訴自己,應該慶幸一人可以霸兩份工作,兩份收入,辛苦也值得。
終於起來了,且精神奕奕。
石子歎口氣。
那時,在上海,有人稱讚石子的母親漂亮,石子聽得母親笑答:“不不不,已經老了,我漂亮的時候,白天工作,晚上開會,通宵寫報告,第二天還精神百倍。”
石子的父母都是工程師。
是,都是讀書人,優秀的知識分子,就因為那樣,一有運動,必遭劫難。
石子天生有讀書因子遺傳,吸收知識如海綿,又幾乎有過目不忘的本領,參考書上資料背得滾瓜爛熟,談笑用兵,揮灑自如,在學校裏,她是老師寵兒。
起了床,才發覺是星期天,保姆休息日。
不過,在過去三個星期日,她都陪著孩子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