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3 / 3)

“我已輟舞。”

“好!”

“十分想念你。”

“我也是。”

碧玉感喟,“數年前我同你懷著希望出來——”

石子接上去,“此刻隻要能解決生活問題——”

碧玉道:“已經比很多人好,你見過那對姓黎的夫婦。”

“是,很不幸。”

“遲一步而已,預計四千人中約有一千人將被逐出國境。”

“碧玉,我也有想過,真待不下來,回去也算了。”

“可是,親友都以為我們在這邊發了財掘到金礦。”

石子說:“也別去管這些了。”

“怎麼不管,熱嘲冷諷,怎麼受得了,你以為像加國,各人管各人的事,誰要是講是非,會被人看不起,上海擠著千多萬人,天天準碰上百來個熟人,‘咦,你怎麼回來了,’‘喂,你不走了,’如此噓暖問寒,確難消受,況且,回去也沒有路走。”

“走投無路是真的。”

“連我爸都在學做生意了。”

石子吃驚,“他一輩子拿手術刀,做何種生意?”

“賣健康食品,有一隻茶葉,吃了會減脂肪,又有一隻奶粉,吃了會增加體重。”

“他有本錢?”

“我給他彙去的。”

石子頷首笑道:“碧玉,你幾時衣錦還鄉?”

“儲夠錢派街坊時自然會回去。”

“我們一起去!”

“好。”

到底年輕,兩個女孩子咕咕咕笑起來。

半晌石子問:“那人對你如何?”

碧玉不願回答,轉到別的話題上去。

那人身分敏感,大概吩咐過女友,不要在閑談時說起他。

“可以出來見個麵嗎?”

碧玉有點無奈,“我不是時時有空。”

“時間允許,撥個電話來。”

“石子,你自己當心。”

石子惻然,真的,天與地那麼大,她們所有的,也不過是她們自己罷了。

電話嗒一聲掛斷。

過了整整兩個星期,何四柱都沒有出現。

石子已與三個孩子培養出感情來,她成天說著普通話,現在連馬利都會中文食物名詞:“晚上吃麵麵,還是吃餃子?”

何四柱撥電話來,孩子們隻是例行公事輪流去聊幾句,絲毫不見熱情,可是芝麻綠豆之事,統統向石子報告。

一日中午,石子帶孩子們到快餐店吃薯條,小悠然走得急,一絆,汽水倒瀉在地上。

石子立刻說:“不要緊,慢慢來。”

夥計即時前來拖地。

可是另一角已經有洋童齊齊笑,“——看那中國女孩——”

石子不如怎地轉過頭去,和顏悅色對那幾個孩子說:“她同你一樣,是加拿大人,不錯她來自中國,你來自何處?嗯,紅頭發,是愛爾蘭嗎,現在你們都是加國公民,明白嗎,你老師與你母親沒教你嗎?”

那幾個孩子愣住,連忙低頭吃漢堡。

寫意第一個雙目露出欽佩的眼光來。

自在輕輕說:“你站起來為我們。”

石子低頭說:“我的涵養工夫不大好,專門會計較。”

悠然說:“謝謝你石子,謝謝你。”

自在進一步要求,“班上的約翰興登堡老會找我麻煩。”

石子舉起雙臂,“我不是打手。”

“或者你可以教訓他。”

“我可以與你老師談談。”

“不,我讚成用私刑解決。”

“嗬,不不不,我一向奉公守法。”

他們一起笑起來。

“石子,你值一百萬。”

“是嗎,同你爸說去,他隻付我一千八。”

當天晚上自福臨門下班,有人在門口等她。

那後生見到她,微笑道:“還記得我嗎?”

石子也笑笑,“你是大師傅的妻弟麥誌明。”

麥誌明放下一顆心,“是,我想請你喝杯咖啡。”

“已經很晚了,”石子坦白地說,“我一天打兩份工,最多隻得五六小時睡眠,家教的孩子們大了,又不用睡午覺,我真累得慌。”

“我明白。”

“這種時候,根本不想約會。”

“我可以幫你嗎?”

石子說得更淺白,“我若願無端接受他人幫忙,也不用熬到今日了。”

麥誌明很有耐心,“那麼,我送你回山,大家聊聊。”

“我開車,你又怎麼下來呢?”

“我叫計程車好了。”

“那多麼浪費。”

“不要緊。”

石子深深歎口氣,看樣子,他有一定誠意。

在車上,石子問他:“你是土生兒吧?”

“不,我九歲來,隻不過沒學好中文。”

“那你不會了解我們這些中國人。”

“到了這個大熔爐,也無所謂來自何處了。”

麥誌明這話有胸襟,石子對他增加一分好感。

她又歎一口氣。

“緣何長嗟短歎。”

“碰上自己人,把握機會,籲一口氣。”

“嗬,你盡管歎息吧。”

“你看到月亮沒有?雖是同一個衛星,自家鄉看出去,又自不同。”

“那又為何離開呢?”

“逼不得已呀,誰不想追求更好的精神與物質生活呢。”

“那麼,必需付出代價。”

“喂,抱怨幾句也總可以吧。”

麥誌明卻說:“一句起三句止,多了不好,人不宜自憐。”

石子靜下來,微微笑,“你這人,頂有意思。”

麥誌明笑,“你以為老粗的嘴巴長不出象牙吧。”

“你太多心了。”

“我也知道長得美的女孩子心頭高。”

石子抗議:“我從不自覺長得美。”

“我相信你。”

“阿麥,我且先送你回家。”

麥誌明看著她,“我們可是朋友?”

石子笑,“以後修冷氣,打對折。”

麥誌明也笑。

那晚,正訝異怎麼滿屋燈都開亮,替她開門的是何四柱。

孩子們正拆著他帶來的禮物。

石子高興地說:“何先生你回來了。”

何四柱點點頭,臉上有揮不盡的倦意。

石子本想禮貌上頭寒暄數句,何四柱卻說:“你也夠累的了,隻有勞累的人才會同情勞累的人,我們明天再談。”

石子頷首,轉頭回宿舍。

這條街到了晚上簡直堪稱靜寂無聲,石子腦中已無詩情畫意,隻覺是睡覺的好地方。

每朝鬧鍾響的時候,內心交戰:一日不起來也不要緊吧,就這一天,然後挨打也值得,隻一天……一方麵又告訴自己,應該慶幸一人可以霸兩份工作,兩份收入,辛苦也值得。

終於起來了,且精神奕奕。

石子歎口氣。

那時,在上海,有人稱讚石子的母親漂亮,石子聽得母親笑答:“不不不,已經老了,我漂亮的時候,白天工作,晚上開會,通宵寫報告,第二天還精神百倍。”

石子的父母都是工程師。

是,都是讀書人,優秀的知識分子,就因為那樣,一有運動,必遭劫難。

石子天生有讀書因子遺傳,吸收知識如海綿,又幾乎有過目不忘的本領,參考書上資料背得滾瓜爛熟,談笑用兵,揮灑自如,在學校裏,她是老師寵兒。

起了床,才發覺是星期天,保姆休息日。

不過,在過去三個星期日,她都陪著孩子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