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頓餞別宴,有人回流,朋友送他,天南地北,一談不可收拾,曆代華人的顛沛流離,令得他們感慨萬千,白酒開了一瓶又一瓶。
結果在一點多才散席,給了石子豐盛的小費。
石子在收拾桌子時突覺頭暈,連忙靠往牆壁,穩定腳步。
糟,她天不怕地不怕,最怕身體出毛病。
區姑娘見到,放下賬簿,“你怎麼了?”
石子歎口氣。
“任你是鐵打也會吃不消,可是熬出毛病來了?”
“天氣熱,許是中了暑。”石子萬分懊惱。
“小姐,快快同我回去休息,有勢不可盛撐。”
石子點點頭,“區姑娘,替我刮刮瘀。”
“現在哪裏還作興這個,明早去看醫生是正經,回家先服兩顆阿斯匹靈。”
一路上石子己覺胸口悶、頭痛、眼花,回到何宅,一進房,就嘔吐大作。
連忙服藥倒床上悶睡。
英雄隻怕病來磨,明天且非起來不可,她這種用力氣換飯吃的人,健康確是一切。
第二天鬧鍾一響,那鈴聲直似催命符。
石子還是起來了。
馬利一見她便說:“你身體不舒服?”
看得出來,臉色發青,眼圈青紫。
“你不如告假吧。”
“那不好,今日有許多事要做。”
“的確是,你且試試,吃不消了由我頂上。”
“好的,要不要先做一鍋粥給太太到埠喝?”
“不用,太太不愛吃中菜,我先做碗清淡的通心粉給你吃才真,餓著你更無力氣。”
石子好生感激。
孩子起來了,忙著沐浴更衣,寫意與悠然終於挑了水手裝穿:“媽媽喜歡藍色。”
趕得出門,車駛在公路上,石子已然一身冷汗。
馬利細聲問:“你怎麼樣?”
“還可以。”
其實已需咬緊牙關。
飛機準時降落,可是一行五人在候機室等了近兩個小時,一定是過關時行李出了問題。
石子虛弱地靠邊站,隻望這位曹女士早點出關,她快撐不住了。
終於寫意歡呼一聲,“媽媽來了。”
石子勉強笑著走過去。
隻見一高大靚妝少婦緊繃著臉與三個孩子寒暄,一邊吩咐馬利做這個做那個。
忽然想起,“保姆呢,她沒來?”
石子連忙說:“我在這裏。”
那曹女士目光淩厲,上下打量石子,“你是保姆?既然是工人,為什麼不穿製服?”
說的是英語,人人聽得懂,石子愣住,漲紅麵孔,到這個時候才明白馬利一早把製服取出熨好的原因。
一上來便受了教訓,胸口更加悶鬱,石子一聲不吭,幫手拎起行李往外走。
那曾女士頭也不抬,“速速把車開過來,我們在這裏等。”
石子連忙奔過停車場去取車子。
孩子們嘰嘰呱呱圍住媽媽說個不休,根本無暇理會其它的事。
石子到此際才明白什麼叫作盛氣淩人。
她長長歎息一聲,忽然發覺臉上冰冷似爬著條西瓜蟲,一摸,卻是眼淚,不禁訕笑自己無用:石子石子,發半度燒,被閑人說兩句,就眼淚鼻涕的了?太軟弱啦。
連忙把車子開過去。
她先幫馬利把幾大箱衣物抬上車。
未料到曹女士怒不可抑,“保姆,弟弟頭發剃成這樣,是你的意思?”
“不——”石子轉過頭去,隻看到利劍似目光。
“幸虧放暑假,不然刺成光頭,怎麼去上學?”
石子看著自在,盼這孩子幫她說出真話,可是自在很明顯怕他母親,在一旁盡搔頭。
石子忽然笑了,這便是人性。
正在尷尬關口,有一個聲音見義勇為:“太太,事情是這樣的,自在有同學患癌接受電療後脫發,自在與其他男生便剃頭支持。”是老好馬利。
曹女士厲聲道:“無聊!”
石子不再言語,將車駛回何宅。
到了山上,石子又幫馬利提箱子。
馬利說:“不用了,由我來,你去休息吧。”
石子眼前金星亂冒,喘息著進房,挨床坐下,隻覺像要倒地不起。
可是那曹女士追著下樓來,“保姆,你生病?是什麼病?別傳染給孩子們才好,喂,你快回自己家去病!”
石子撐著抬起頭來,她一定要看清楚這位太太。
隻見曹女士長著一張圓臉,眼睛炯炯有神,高鼻子,相貌堪稱秀麗,不知怎地,性情卻如此刻薄。
當下石子輕輕說:“我馬上叫朋友來接我走好了。”
曹女士滿意了,別轉頭蹬蹬蹬走上樓去。
馬利過來默默握住石子的手。
“沒關係,我會沒事的。”
石子想一想,打了一通電話給麥誌明。
小麥說:“我十五分鍾到。”
石子坐在門口石階等他。
半晌,自在出來了,“對不起石子。”他低著頭。
“沒問題。”
“我——”那孩子有點羞慚。
石子打斷他,“我明白。”
無親無故,犯不著動氣。
麥誌明的小吉普車趕到,他跳下車把她扶上車,一言不發把車駛到醫生處。
診了症,取了藥,再把石子送到公寓中。
“你好好養病,我不怕傳染。”
石子忽然擁抱小麥,忍不住又落下淚來,仗義每多屠狗輩,這話真不錯。
麥誌明黑實的臉上洋溢著一層晶光,“你且睡一覺。”
石子昏昏睡去。
麥誌明在一角看著她呼吸均勻,放下了心。
他到附近超級市場買了佐料回來煮了一鍋粥,兩個多小時過去,石子仍然未醒,他有工作要趕,隻得留下張字條外出。
石子這一覺直睡到黃昏。
醒來之際,根本不知身在何處。
耳畔像是聽到弄堂小販叫賣藍花豆腐幹之聲,肚子有點餓。
她撐著起床,記憶漸漸聚集,嗬,她叫東家的前妻羞辱一頓趕了出來。
不知倒了什麼楣。
看了字條,吃了粥,心想這番不知拿什麼來報答麥誌明。
她撥電話到福臨門告假。
區姑娘說:“小麥已經關照過了。”
“夠人手嗎?”
“你放心,你若嫁人做少奶奶去了我們也不會關門。”區姑娘咕咕笑。
石子心想,世上好人比壞人多。
“閑氣別放心上,那種人自會有報應,東家不打打西家,一份工耳。”
“是,區姑娘。”
“人有三衰六旺,虎落平陽遭犬欺,龍擱淺水遭蝦戲。”
“謝謝你區姑娘。”
“好好休息。”
石子從來沒有看過晚間電視節目,真沒想到豐盛若此,美加總共三十多個電視台,中英法文都有,可是她精神不振,一歪頭,又睡著了。
充足的睡眠可以治好大部分疾病,信焉。
麥誌明回來,看見電視機正在絮絮細語,石子坐床上,手中捏著隻蘋果,睡著了。
可憐,不知累成什麼樣子。
這個女孩子,終有一天會飛出去,趁今日,能夠照顧她,就盡一點心意,麥誌明已經十分滿足。
真正喜歡一個人的時候,就會像小麥對石子那樣。
他可沒有自卑,他在異性堆中不知多吃香,他是藍領中佼佼者,收入甚豐,長相也不壞,在洋妞眼中,他那張扁麵孔甚為趣致可愛,可是,他立心要挑一個好妻子。
看來看去還是傳統華人女性可靠,為了家為了孩子,她們願意吃苦,不比洋女,一生氣動輒帶著子女一起失蹤。
小麥在另一間房裏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