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傻住了,耳朵燒得透明,隻聽得自己說:“好,好。”
“星期六早上七時正我來接你。”
又是“好,好”。
“再見。”
歐陽走後,石子一個人站在福臨門飯店的大門口,動也沒動。
她想都沒想過歐陽會約會她,也沒想到聽到他開口約會有那麼高興。
漸漸石子的嘴角露出一絲笑,她低下頭,看著鞋尖。
區姑娘推門出來,“你怎麼站在這裏,吃西北風——”
石子連忙走回店內。
臉上一直紅粉緋緋。
星期六,她向何家告假,把工夫交給李蓉,一早起來準備定當,專等歐陽來接。
他把兩部爬山腳踏車綁在車後,車子駛入公園,清晨,已有遊人,石子心中歡喜,嘴巴卻說不出話來,風撲到臉上,額外舒服,她從來也不覺得公園空氣有那麼清新,鳥鳴有那麼清脆,她享受到極點。
石子有點訝異,這一切,都是因為歐陽的緣故?
她看他一眼,他也正笑看著她,她連忙轉過頭去。
到了目的地,歐陽把腳踏車解下來,“先喝杯咖啡。”
他到小食亭買了兩杯紙杯咖啡,遞一杯給石子,石子發誓那是她喝過最香甜的飲料。
他說:“我曾在中國餐館做過三年暑期工,很想寫本論文,叫‘唐人餐館與留學生之社會關係’,可惜讀的不是人文係。”
石子隻是笑。
歐陽十分感喟:“有時覺得假使不能到中國餐館打工,許多留學生可能不能畢業。”
這是真的,苦管苦,醃攢管醃攢,那裏的工資卻足以解決二餐一宿。
石子很高興歐陽也是過來人,他了解苦學生的環境,石子開頭還怕他是那號不食人間煙火的人物。
他們倆並肩騎腳踏車遊遍公園,渾然不覺時間過去,刹時已屆中午,太陽開始炎熱。
“我們走吧。”
石子並無異議。
他領她到小餐廳吃午餐,叫了白酒,與石子碰杯,一邊與她說到他的家世,小家庭,父母都在香港,一弟,念建築,今年好出身了,他在亨加福律師行辦公,何四柱是他的客戶,他關注華人福利,尤其是老一脫不擅英文的一群。
石子忽然也把身世坦白,少不免提到最大願望是把母親自上海接出來。
轉瞬間餐廳侍者促他們結帳,石子覺得奇怪,一看表,才知道已經下午三時,人家要休息了。
石子不相信時間會過得那麼快。
“累了吧?”
“不不,一點都不倦。”
怎麼會這樣好精神?石子怔怔地想,這支強心針從何而來?
“我先送你回去,下午還有事待辦。”
“是是是,”石子說,“不妨礙你。”
歐陽側著頭,“明天你可有時間?”
石子忙不迭答:“有!”
事分先後輕重,一定勻得出時間。
“明早七時見。”
真好,一早起來便可以見到他。
臨分手,歐陽對石子說:“很久沒有這樣開心。”
“我也是。”
歐陽點點頭,離去。
李蓉不在家,石子趁空複了母親的信,外出買雜物,返家時,看見門外有警察在等。
警察看見石子,迎向前,出示證件,輕輕說了幾句話,隻見石子手一鬆,捧著的牙膏肥皂全部掉在地上,警察幫她拾起。
石子的腳猶似釘在門口,動也不動,木無表情,低著頭,握著拳。
警察似乎相當了解,靜靜等她恢複常態,過了很久,石子抬起頭來,十分疲倦地說:“我準備好了。”
她跟警察坐上警車,直駛往政府殮房。
那警察很好,一直陪她進冷藏間認人。
石子看到她好朋友孔碧玉的時候非常鎮靜。
她很清楚知道這是她最後一次見到碧玉,她不顧一切蹲下,把臉貼向碧玉的手,依依不舍,忽然之間,淚如泉湧。
警察為之惻然。
石子見碧玉身上無表麵傷痕,便問:“何以致命?”
“注射過量毒品。”
石子點點頭,她替碧玉攏了攏頭發,隨即轉身,跟警察出去錄口供。
離開警局時已經筋疲力盡。
抵達家門,李蓉來啟門,“他們找到了你?”
石子還沒回答,李蓉已自她表情中得到答案,不禁與石子緊緊擁抱。
李蓉斟杯熱茶給石子。
石子用手托著頭,“真奇怪,看到碧玉,我仿佛覺得她就是我,我就是她。”聲音幹涸。
“我明白你的意思,弄得不好,有什麼閃失,躺在那冷氣間的,就是你同我。”
“李蓉,我沒有盡力,我沒有拉住她,我眼睜睜看她掉落深淵。”
“別為難你自己,你好比泥菩薩過江,又如履薄冰,如何照顧別人?”
“你不明白,我十分托大,她到酒吧跳舞時,我還跟去看過,雖覺猥瑣,但是認為做個一年半載賺一票退出,也是個主意。”
“別再去想它了,先睡一覺。”
“不,我要去開工了。”
到了福臨門,區姑娘也問同一句話:“警方找到你了?”
石子頷首。
區姑娘歎口氣,“真不知如何告知她爹娘。”
石子怔怔落下淚來。
第二天一早,歐陽乃忠看到一雙核桃那般的腫眼。
石子不顧一切,把事情扼要地告訴歐陽。
他與她散步至市中心,在露天咖啡座坐下,叫一杯熱牛乳給石子。
他陪了她整個上午,分手時他說:“星期一晚上我來接你下班。”
石子似好過一點。
不過那晚她夢見了碧玉。
“我知你會入夢來。”
碧玉隻是笑。
“告訴我,碧玉,你那裏是否十分平靜?”石子有點向往。
碧玉伸手來拉石子。
就在這時候,石子聽見一聲嬌吆:“去,去,現在是我住在這裏,你來幹什麼?”
石子驚醒,聽到李蓉在一旁大聲說夢話。
她去推李蓉,“你沒事吧?”
李蓉睜開眼,“嗬,原來是一個夢。”
“你夢見何人?”
李蓉不肯說,“不相幹,快去睡。”
石子如何還睡得著。
李蓉說:“石子,何宅那份工,你是交給我了?”
石子點點頭,“深慶得人。”
李蓉忽然大膽問:“那麼,麥誌明這個人是否也由我接收?”
石子一愣,不相信雙耳,漸漸她的愁容露出一絲微笑,“你不嫌棄麥誌明?”
“開玩笑,他不嫌我已經很好。”
石子十分替阿麥慶幸,她籲出一口氣,心中放下一塊大石。
“你還沒給我一個確實答案。”
石子連忙說:“我一向視阿麥如好友,我祝福你們。”
李蓉十分滿意,“石子,你真是我命中貴人。”
李蓉翻一個身,沉沉睡去。
石子看著窗外,一輪明月照無眠。
天很快亮了。
第二天石子翻閱日曆,離開學剛剛還有一個月,她數著存折上的銀碼,約莫可以應付過去了,她鬆出一口氣。
腳上穿的鞋子還是碧玉送的,這幾年她過的真是緊日子,連吃一個冰淇淋都再三思量,省一塊是一塊,十個十塊即是一百塊。
她石子這一輩子,大概都會做一個錙銖必計的人,已經嚇破了膽,不敢輕舉妄動。
母親的信這樣說:“真沒想到你會在外國生根落地,而且過得那麼好,從明信片裏看,地方實在太美了……”
畢業後一定要回去一趟,親口向母親述說這些日子的苦樂。
還有,一定要同她提及歐陽乃忠。
稍後,她上山去探訪何家的孩子們。
悠然頭一個跑出來摟住石子不放。
“新保姆好不好?”
悠然點點頭,“很好,但是我們想念你。”
“我要開學了,隻能在晚上做工,李蓉會照顧你們。”
李蓉出來,“悠然,玩具堆了一天一地,你去收拾一下。”
李蓉很會訓練孩子,不比石子那麼縱容。
“馬利呢?”
“家鄉有台風,她忙著打電話找親人,十分苦惱。”
“你與她相處可好?”
“哎呀,同是天涯淪落人。”
“李蓉,你沒有架子真好。”
“還不是向你學習。”
“你比我聰明多了。”
兩個女孩子互相客套一番,然後漸漸說出真心話。
李蓉說:“真不能想象有人會在這樣美麗豐足的環境下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