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忽然下雨,已經八月中,一雨立即成秋,石子那幾件簡單的洗得發白的衣裳全部掛在櫃中,隨時添件外套,夏裝便成秋裝,她又不喜打傘,戴頂救火員式帽子,隨即出門。
到了福臨門,大師傅出來說:“區姑娘今日有事,吩咐石於你代她掌櫃。”
他嘴角傷口縫線已經拆掉,看不出什麼痕跡,事情過去也好像真過去了。
石子隨口問:“老板娘有什麼事?”
“她有約。”
石子恍然大悟,笑道:“奇怪,又不是春天,為何如此熱鬧。”
大師傅看著石子,“你呢,你卻把好好一個人放走了。”
石子溫柔地說:“他從來不是我的人。”
大師傅說:“我與我老婆都喜歡你。”
“那位小姐隻有比我優秀。”
“有這種事?”大師傅不相信。
石子對他說:“天外有天,人上有人,比我強一千一萬倍都有。”
老陳瞪她一眼,不再言語。
石子站櫃台後,知道規矩,付現款,打九折,假信用卡實在太多,防不勝防,故下此策。
她穿著老板娘一件舊旗袍,衣不稱身,頸喉一顆撳鈕老是扣不上,石子怕她看上去會有點像舊上海的白相人嫂嫂。
就是那樣,忙了一晚。
有外國客人堅持他在別家吃過的炒飯裏有海鮮,顧客至上,石子便解釋炒飯也分甲級與乙級,就送個甲級不另算費吧。
老陳說:“當心區姑娘回來罵你。”
話還沒說完,老板娘回來了,春風滿臉,什麼都不計較,哼著歌,坐到後堂去打電話。
石子看了,甚覺淒涼,石子嗬石子,再過十年,有人來約你,保不定你也會歡喜到如此失態。
下班,想到歐陽說過會來接她,不禁忐忑,不知他是否已經等在門外。
如果不見他,該不該馬上走呢,抑或傻傻的掉轉頭來等他?
石子歎口氣,正在躊躇,大門叮一聲,有人進來,一看,正是歐陽乃忠,石子如釋重負。
他進門來接她,可見有誠意,不避嫌,大方公開他倆的關係。
石子心存感激,表麵不露出來。
她與歐陽雙雙離去。
歐陽問她:“累嗎?”
她笑,“起碼可以支持到天亮。”
人是偏心的多,見到麥誌明,她老是說累得眼皮都抬不起來。
“好極了,我們到高魯士山上去看流星雨。”
“今夜?”
歐陽說:“流星雨每年在八月出現,因為這個時候有慧星越過地球的軌道,今晚,全北美洲居民均可看到數百顆著火的微粒光輝璀璨地飛越夜空。”
石子動容,“嗬,在什麼時候?”
“淩晨四時左右。”
石子看看表,“還有三個小時呢。”
歐陽微笑,“希望與我共處時間不會難過。”
“啊絕對不會。”
“先請到舍下休息一會兒。”
這是一個考驗,石子隻得勇敢地向前邁進。
歐陽的家在灰點,小小一幢洋房,書房占地比客廳還要大,臥室四周圍簡直寬敞得可以騎腳踏車,家裏邊最多的是書,一看就知道是王老五之家,身家清白。
歐陽介紹道:“這幢房子已有七十四年曆史,差些被列為文物,廉價買下翻新,一個人倒是住得很舒服。”
歐陽講究情趣,他約會她,說不定會一年兩年三年那樣拖下去,不過,石子想,她也不急。
啊,或者應該說,暫時不急。
石子忽然怔住,她為何開始猜度歐陽的心意?光是享受約會不是很好嗎?
她仿佛聽到李蓉在揶揄她:石子石子,同麥誌明在一起,就不用爾虞我詐,患得患失,你為何舍易取難?
石子用手抹了抹臉。
歐陽問:“你可是累了?”
“沒有。”她是多心了。
閑談片刻,他們出發到山上,坐在車中靜靜等候,空地四周圍有不少同道中人,氣氛平和舒暢,石子真盼望這種時間永遠不要過去。
忽然之間,石子聽到有人驚呼,她抬起頭,看到幾百顆流星密集地飛越夜空,那感覺,像晚上駕駛汽車穿過一大群螢火蟲一樣,使石子無比驚喜。
“太壯觀了。”
“我知道你會喜歡。”
“謝謝你帶我來。”
歐陽攤攤手笑,“完全免費。”
石子也笑,“真沒想到‘世上最好的東西全屬免費’這句話仍有真實性。”
他送她回家。
一整夜她合上雙眼都看到天幕上有千萬顆流星朝她撲過來,她仰著頭,沾了一臉光。
大清早,李蓉拉她到百貨公司去挑選禮物,“麥誌明生日。”
走過化妝品櫃台,李蓉與石子同時駐足,女孩子到底是女孩子,對七彩繽紛的瓶瓶罐罐發生了興趣。
正低頭研究,忽然李蓉輕輕碰了石子一下。
石子輕輕抬起頭來,她看到她們身邊有個女子正在借用櫃台上的化妝鏡。
她約二十七八年紀,衣裳肮髒,頭發濡濕,偷偷用化妝試用品往臉上擦,見有人注意她,抬起眼笑一笑,容顏瘦削無神。
石子一時猜不到該女來頭,正發怔,李蓉將她一把拉開,走到女裝部。
李蓉輕輕告訴她:“是露宿者。”
石子恍然大悟。
是,大清早,趁百貨公司人少,跑到衛生間洗臉洗頭,然後借用化妝品補點顏色。
“多數有毒癮。”
石子低下頭。
“洋女,有家人有朋友,尚可以落得如此下場,我同你,不小心,死路一條,”咬咬牙說下去,“這些日子,我看夠了,我也怕極了。”
石子不語,眼睛斜斜看著適才那洋女,隻見她蹣跚地離去,腳有殘疾?不是,有一隻鞋子缺了跟。
李蓉點點頭,“出去兜生意了。”
半晌石子問:“不是要買禮物嗎?”
“不知挑什麼才好。”
“買一磅絨線替他織件毛衣背心。”
李蓉大喜,“太好了,既有心思又不花費,”隨即頹然,“糟!我不會打毛衣。”
石子笑,“你到底算不算上海人?”
“你教我。”
“沒問題,我們到二樓去挑絨線。”
可是那洋女一拐一拐的腳步像烙印似刻在她腦海中。
所以李蓉要結婚,漫長艱辛的生活道路,有個伴侶依傍,到底勝過孤苦一人。
李蓉完全正確。
與她分手,石子到大學去注冊新學年。
碰到同學,互相招呼,她的心情又漸漸轉佳。
最後一年,學生已在綢繆出路,石子拿著一杯咖啡,聽同學們發表意見。
無論在什麼地方,她都是最靜的一個。
“我是決定一畢業就到東南亞發展,我姐姐畢業已有兩年,一直在洛遜街當售貨員,賣完首飾賣皮鞋,成何體統嘛。”
“你家在香港,當然可以回去,羨煞旁人。”
“我得住祖父家。”
“替我們也想想辦法。”
“先得學幾句廣東話。”
“不是說學好普通話才要緊嗎?”
“為什麼叫蒲東話?”
“不,普通話,普通:一般、平凡。”
“是另外一種方言嗎?”
石子卻不想回去,人各有誌。
“光是去旅行也是好的,東方風光一向為我所喜。”
“唉,最後一年了,終於挨到畢業,像做夢一樣。”
“不算是噩夢。”
“那自然,這可能是我們一生中最好的幾年。”
可是石子太過逼切想畢業,急於要達到她的目的,她根本來不及享受學生生活。
為著擔心下學期學費,頭發已經白了。
同學們話題又回到錢眼裏去:“聽說香港的薪水高至百萬一年亦很普通,這是真的嗎?”
“那豈非接近二十萬加幣。”
“好買一層公寓了。”
“嘩,一天工作二十四小時都值得,做兩三年即可退休。”
石子忽然笑出聲來。
一百年前,中國沿海各省的壯丁聽到金山的薪酬也必定如此向往吧,故此紛紛落船下海到西方世界來築鐵路掘金礦。
一百年後,風水輪流轉,真正猜不到。
聽到訕笑聲,同學們齊齊看牢石子,“石子有何高見?”
石子立刻噤聲。
同學們對這相貌秀麗、讀書用功的同學極有好感,可惜一直以來,她有點拒人千裏以外,從不與他們主動交往。
今日忽然笑了,笑什麼?
“對,石子,笑什麼?”
石子歎口氣,不得不答:“我聽說香港一間小小公寓月租也得五六千加幣。”
眾人緘默。
“全世界都越來越貴。”
“家父說早二十多三十年至貴至好的桑那詩區洋房才三萬元一間。”
大家都笑了,年輕的生命並無陰霾,所有困難憑意誌力均可克服,毫無疑問。
飯堂窗前一列玫瑰叢仍然吐露著芬芳,不知道誰開口說:“夏日最後的玫瑰。”
有人接上去:“我們最後一個暑假。”
然後散了會。
“來,石子,載你一程。”
“不,我乘公路車即可。”
“上車來好不好,別再客氣了。”
石子也覺得自己太過見外,上了同學的車子,直達市中心。
讀完這一年,大功告成,以後要在江湖相見。
石子覺得應該置幾罐啤酒招呼客人,不不,不一定是為了歐陽乃忠,她隨即又向自己承認,好好好,確是為了歐陽。
酒鋪外總有印第安人留戀,伸出手,“小姐,賞杯咖啡”,石子想說:可是,你並不想喝咖啡,她當然不敢那麼幽默,並且也不敢當眾打開銀包,低頭疾走。
捧著酒,匆匆忙忙返回公寓。
中國人將天地萬物分作陰陽兩麵真是大智慧,這個風光明媚的花園城市,當然有它陰暗一麵。
石子有時會覺得孤寂襲人,對前途一點把握也無,心底有最黑暗恐懼,所以她不介意忙碌工作,趕趕趕,揮著汗,不理其他。
她抓起手袋出門去。
剛掩上門,電話鈴響了,她又開門進去,拿起聽筒,對方卻是搭錯線,石子十分失望。
這時忽然有人推開大門,原來匆忙間石子竟粗心得忘記關門,嚇得一顆心幾乎自胸中躍出。
幸虧門外隻是對戶那位在航空公司工作的小姐。
“在家嗎,借點糖。”
“請進來。”
那女孩看見石子神色有異,“你不舒服?”
“不,沒事,請坐。”
“沒上班嗎?”
“我當夜更。”
石子到廚房取糖給她,見那女孩率直,便說:“你不是香港人吧?”
“不,我是新加坡籍。”
“星洲是好地方呀,為何離鄉別井?”
芳鄰一怔,“咦,我趁年輕,到處體驗生活,去年在倫敦住了半年。”
石子頷首,是,有家可歸在外國住叫體驗生活,無家可歸便叫流落異鄉。
“我叫陳曉新,你來自中國?”
“看得出來?”石子反問。
“皮膚白皙得像高加索人,當然來自上海或蘇州。”
“已經曬黑許多。”石子笑。
“對,今晚有派對,你可要來?”
石子說:“我要開工。”
“不好意思,我忘了。”
石子答:“沒問題。”
鄰居走了,石子坐下來,心靜得多,對歐陽乃忠是太緊張了,她必須放鬆。
也許對方也在做心理交戰,可需每天見麵,抑或電話問候?石子微微笑。
回到福臨門,見老板夥計都坐在一起像在開會。
“石子來了,別漏了她一份。”
“又有什麼大事?”
“區姑娘要退休結婚去,福臨門得易主了。”
世事永遠不會太太平平的過,總有蹊蹺,必有波折,偏偏石子,不,人人都最怕無常,石子不由得托住腮發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區姑娘清清喉嚨,“家庭是女人一生最重要——”
“得了,”有人打斷她,“你是決定上岸曬太陽去了,不必多講!”
石子這時幫著老板娘,“自由世界,自由選擇,她愛關門即可關門。”
老陳沉吟,“各位稍安毋躁,區姑娘自會發放遣散費,我倒想把鋪子頂下來做。”
眾大喜,“老陳你真有此意?”
“那我們原班人馬照做好了。”
那老陳笑道:“不過有言在先,我生性刻薄,比不得區姑娘慷慨。”
石子第一個笑說:“不妨不妨,我們太了解清楚你的脾氣,做生不如做熟,快去辦手續好了。”
老陳問:“各位可願湊份子。”
石子攤攤手,“我的節蓄都投資給卑詩大學當學費了。”
眾人立即議論紛紛。
區姑娘悄悄站起來走到另一角去。
石子過去含笑說:“恭喜你。”
她笑笑,十分滄桑,“前途未卜。”
石子很有把握,“你是一個優秀管理人才,你會得成功。”
區姑娘失笑,“做家庭主婦還需要才華嗎?”
“嘿,做主婦無論在管理時間、人事、金錢上,都非要有三兩度散手不可,否則吃不消兜著走。”
“你呢,石子,你心頭眼角那麼高——”
石子給她接上去:“是要吃苦的,噯,我不是不知道。”
“那就好。”
石子低下頭不語。
“婚後我們會撤到維多利亞住。”
啊,那是真打算不問世事了。
“決定得那麼快,你們有點意外吧?”
“對於喜事,隻有歡欣,沒有突兀。”
“石子,一班夥計之中,我最關心你。”
“我知道,區姑娘,謝謝你。”
忽然之間,眾夥計像是達成了協議,轟然大笑,並且有人到酒吧後取出酒來慶祝。
區姑娘惆悵地說:“看,誰沒有誰不行。”
石子點點頭,“以後要叫陳老板了。”
“不知店名改不改。”
“我想不會,有什麼比福臨門更好呢。”
“你去問問他。”已經把自己當外人。
石子大聲叫過去,“喂,會不會改店名?”
老陳帶頭答:“不會不會,名號已經做出來,福臨門代表價廉物美,我會將此宗旨發揚光大。”
“聽到沒有?”
區姑娘點點頭,看著店內一台一幾,無限眷戀。
她喃喃道:“當初,真挨得十指流血。”
石子很想聽她的掌故,可是開工時間已到,她不得不說:“我要換衣服開工了。”
“嗯,果然要服侍新老板去了。”
石子賠著笑,忽然區姑娘伸手摸了摸她的臉頰,“這張臉,連我看了都喜歡。”
石子歎口氣,“沒有用啦,還不是做粗工啦。”
“這一關你還是看不破,石子,其實薪水隻有比當文員好,藍領勝白領。”
石子低頭轉身去工作。
那天她一顆心老是忐忑,直到區姑娘叫“石子電話”,她聽到了歐陽乃忠的聲音。
“今天不能來接你。”
“啊,沒關係,”石子很坦率,“不過每天都想聽到你聲音。”
“那我一定辦到。”
“我接受這個承諾。”
“明天我一早有空。”
“那就明早見好了。”
石子盡量收斂臉上歡欣之色,那天晚上,大家都有點興奮,故此沒去注意石子神情,如在平日,她一定會被取笑,他們必不放過她。
石子返回公寓,李蓉正在閱報。
“石子你回來得正好,我讀這段文字給你聽,寫得真好,活龍活現。”
石子邊卸妝邊問:“關於什麼?”
“關於上海。”
石子連忙說:“快讀。”
“‘幾年沒回上海,前幾天回去走了一趟,感覺像是掉在粥裏。’”
石子一怔,“我媽的信可沒那樣說。”
“噯,所有母親的信都說好好好,我們很好,別擔心。”
石子笑,“所有女兒的信何嚐不是好到絕點,都報喜不報憂啦。”
“請聽,那位作者繼續說:熟悉的街道全部變得陌生,到處改道,拆房子,建新樓,街上全是垃圾,晴天飛塵,雨天濺泥。”
石子惆悵,“那意思是,我們即使回去,也不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