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交通一團糟,如果要去的地方隻需步行半小時的話,那就步行算了,乘車更久,自行車在汽車縫裏左穿右插,險象環生……”
石子換上浴袍,躺在床上,“我還是想回去看看。”
李蓉說:“我也是,帶著精致小巧的禮物回去,”她語氣興奮,“廣邀親友敘舊。”
石子頷首,“這叫作衣錦還鄉,是每個華僑都向往的一件事。”
“真沒想到我們也不例外。”
“結婚之前,你與阿麥總得回去走一次。”
“你怎麼知道?”李蓉有點忸怩。
石子笑,“想當然耳。”
“我已經在為禮物頭痛了,買些什麼好呢,世上並無價廉物美之物。”
“不怕不怕,慢慢挑選。”
“如果可以經一經香港就好了,一於同阿麥商量。”
“婚後,還打算工作嗎?”
李蓉搖搖頭,“已與麥談過,他叫我留在家裏聽電話,做他秘書,替他算帳,他怕我受氣吃苦。”
石子說:“看他多疼你。”
李蓉籲出一口氣,“可不是,總算碰到一個不怕負責任的人。”
“真替你高興。”
“石子,你呢?”
“我還有一年功課,好歹讀完課程,屆時拿了文憑及身分證,找到工作,把母親接出來。”
“那麼,”李蓉看著她,“婚姻是要暫且擱下了。”
“我想試試自己的能力。”
李蓉說:“石子,也別太挑剔。”
“謝謝你的忠告。”
隻是何家又要重新聘請保姆了。
李蓉看穿石子心事,“那班孩子應當照顧自己,我已教會悠然穿衣穿鞋放水洗澡,七八歲小孩還不會扣扣子,像什麼話,菜在鍋裏都不懂得盛出來,坐著幹挨餓,都是給愚仆寵的。”
石子訝異,“悠然願意學嗎?”
“我還教她戴手套,學會了不必求人,他們已經夠幸福,可記得我們幼時還得學衝熱水瓶,那多危險。”
“環境造人。”
“可是優良環境不應製造廢人,洋童就什麼都自己來,剪草派報紙看顧嬰兒,我勸寫意與自在也向這種好風氣學習。”
“何先生怎麼說?”
“誰看得見他,每天撥電話來說上三五分鍾已經很好。”
石子遺憾,“我可從來沒想到要教他們獨立。”
“他們現在總算知道衛生紙用完了可以到儲物室去拿來裝上。”
“不是有馬利嗎?”石子不忍。
“馬利要打理三千多平方尺地方兼夾買菜煮飯。”
“那你呢?”
“我負責教他們照顧自己,石子,你應當比誰都清楚,最終跟著你的,不過是你自己的一雙手。”
石子笑了,“道理如此分明,卻又決定做歸家娘。”
李蓉也笑,“我喜歡阿麥。”
“看得出來。”
她取出絨線與織針,“來,石子,教我。”
石子覺得她欠阿麥這個人情,幫李蓉將毛衣開頭。
李蓉聰明,一下子學會,頭頭是道。
石子倚在窗前看月色。
李蓉放下手工,訝異問:“一切都順利,為何心事重重?”
石子轉過頭來,“就是太過風平浪靜,才叫人擔心,我的一生,從來不是如此平坦。”
那夜石子剛合上眼,就做了一個夢。
她夢見一個女子迎麵而來,長發、汙垢滿身,穿一件薄薄裙子,衣不蔽體,一隻腳有鞋子,另一隻腳赤足,走路一拐一拐,像受了傷。
走近了,發覺女子全身有腫塊,腫塊上布滿針孔,啊,怪不得如此肮髒淪落,原來已受毒品茶毒,看清楚她的臉,石子一驚:“碧玉!碧玉!”
“醒醒,石子,醒醒,做噩夢了?”
石子自床上跳起來。
李蓉說:“我聽見你叫碧玉。”
石子喝口水點點頭。
“你總得學會忘記她。”
“實在不能夠。”
李蓉歎口氣,“生離死別,在所難免。”
“她應該得到更好的結局。”
“可是很明顯地,她的要求與你我不一樣。”
半晌,石子說:“睡吧。”
第二天,歐陽乃忠爽約,他說:“何四柱回來了,有事同我商談。”
石子有點失望,“那我們再聯絡吧。”
電話迅速再次響起。
“石子,這是何四柱,勞駕你上來一次好嗎,你還有薪水在我這裏。”
石子到何宅去。
天氣仍然幹燥,卻已不如前些日子那般炎熱,上山之路不是那麼難挨了。
何四柱氣色上佳,見到石子,熱烈歡迎,當她像老朋友一樣,這是何四柱最大優點,他完全沒有架子。
“請坐請坐,”他在書房招待她,“相信你也聽說,李蓉年底結婚,我這裏又沒保姆了。”
“何先生,有假期我會來幫忙。”
“孩子們似乎獨立許多,是你們功勞。”
他把支票給她,坐在書桌邊沿,忽然咳嗽一聲。
石子詫異,何四柱有什麼話要說?
“石子,你在約會歐陽乃忠律師?”
石子一怔,“是,”她一向十分坦白,“有人嫌我嗎?”
“石子,你怎麼也學會了多心?”
石子微笑,“因我自覺高攀。”
何四柱問:“怎麼我沒有這個感覺?”
石子由衷答:“因為你是罕見的好人。”
他歎口氣,“所以我多事了。”
石子看著他。
“石子,我想警告你一聲。”
石子微笑,“可是歐陽的私生活比較放肆?”
“嗯。”
“單身漢都這樣。”她替他開脫。
“是,”何四柱說,“我也不算貞節分子。”
石子攤攤手。
“不過,你沒有發覺嗎?”
石子抬起頭,把歐陽的言行舉止在腦海中過濾一次,“沒有發覺什麼?”
“如果對這段感情有寄望,你要給他時間,付出耐心,也許他真正想改變人生觀。”
電光石火間,石子明白了。
她低下頭。
“石子,我想你有個心理準備。”
“謝謝你,何先生。”為她,他講了朋友是非。
何四柱也懷著歉意。
過片刻他說:“我介紹我未婚妻給你認識。”
石子受了震蕩,神情有點呆木。
何四柱打開書房門,“德晶,德晶。”
一個美貌年輕女子探頭過來,“叫我?”
石子一看,這位小姐年紀同她與李蓉差不多。
她微笑點頭。
那個女孩卻十分和藹,“我叫王德晶,你好。”
石子與她寒暄幾句,便到園子來找李蓉。
李蓉坐在大太陽傘下讀小說,孩子們正打水球。
這家夥,永不投入,永遠做糾察,真聰明。
看見石子,她放下小說,滿麵笑容,“你可見到新何太太?”
石子坐下來,“還不一定結婚吧?”
“那王小姐十分和氣,大家都喜歡她。”
“一看就知道是好出身。”
“是,家境富有,故性格天真,毫無戒心。”
何四柱一定是受夠了前頭人的鋒芒,才決定挑選一個單純的女朋友。
石子不想談論東家私事,她自己亦有心事。
李蓉眯起眼睛看陽光下的孩子,叫過去:“自在,別玩得那麼瘋。”
石子過半晌才問:“你是幾時看出來的?”
“我可沒那麼尖銳的眼光。”
“對,你的注意力全在阿麥身上。”
“這算是揶揄我嗎?”
石子笑笑,“我說的難道不是事實。”
李蓉嬌嗔地說:“如要維持友誼,別再提到阿麥。”
她竟那麼緊張他,石子倒是替他們高興。
過一會李蓉說:“不,我什麼都沒看出來,昨日無意與何先生說起,他哎唷一聲,我才明白所以然。”
石子點點頭。
“何先生說此事不能瞞你,他好歹要做這個醜人,把他知道的告訴你。”
石子說:“何先生一直那麼坦率,我老聽講生意人往往老謀深算,愛耍手段,看樣子不是真的。”
李蓉看著石子笑。
“怎麼了?”
“石子,熱誠坦率也許亦是一種手段。”
石子一怔,李蓉的生活經驗比她強十倍八倍,這個女孩子不簡單,也許,就是因為洞悉世情,才會反樸歸真,心甘情願跟麥誌明組織小家庭過平凡日子。
石子歎口氣,“我明白了。”
李蓉握住石子的手,“反正你不急找對象,你已決定畢業後試一試自己的實力。”
石子黯然。
“有的人感情道路順利,有些人則崎嶇。”
石子頹然,“你看著我好了,將來除了事業,什麼都沒有。”
李蓉仰起頭哈哈大笑。
石子愕然。
李蓉伸手指著她繼續笑,“你倒想!大言不慚。”
石子被她一言道醒,也忍不住笑起來。
年輕真好,碰到這種事還笑得出來。
孩子們自泳池出來,“什麼事那麼好笑?”
石子連忙用大毛巾裹住兩個女孩,“八月中了,月餅都上市了,小心著涼。”
李蓉笑,“你真嚕蘇。”
孩子們也笑。
寫意說:“下午我們在後園搞燒烤,已經邀請了同學來,石子你也參加吧。”
石子答:“我沒有時間,我要準備開學。”
李蓉知道石子心情欠佳。
石子步行下山,一直呆呆地移動雙腿,不知走了多久,也不覺累,居然走到山腳商場,她坐下歇一會兒,買一個冰淇淋獨自坐著慢慢吃完,忽然笑了。
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有幾件事是天從人願,生活大致上過得去已屬萬幸,石子心頭一口氣漸漸平複。
她在商場門口乘公路車回家。
淋浴後讀報紙,一段新聞觸目驚心:“皇家騎警證實,上周四在西門非沙大學宿舍發現的女死者,是香港留學生黃仁美,二十二歲,死因仍在調查中,但警方初步認為,死因無可疑,死者父親已從香港來加安排其身後事。”
石子放下報紙發呆,如花似玉,不知有什麼事看不開。
二十二歲,叫仁美,出生的時候,家裏不知多麼歡欣,抱在手中,難舍難分,一天喂五六頓,半夜起床悄悄看視,漸漸長大,會走路,會笑,會叫爸媽,悉心栽培,為找學校已經傷足腦筋,終於亭亭玉立,送到外國留學,忽然有一日,校方通知道:“令千金在宿舍自殺身亡,請前來認屍。”
仁美女士在自殺前竟未想到父母感受。
孔碧玉也沒有。
石子想法完全不同,她的誌願十分卑微,她一定要好好生活下去。
想到這裏,石子心平氣和。
電話鈴響了。
“石子?我找了你大半日。”是歐陽的聲音。
“你現在何處?”
“在你樓下。”
“請上來喝杯啤酒。”
掛了電話立刻去開門。
歐陽手中提著外套,領帶解鬆,神情有點委屈。
一杯冰鎮啤酒下去,比較舒服。
拿起石子放下的報紙,讀到適才新聞,歎息一句:“為什麼要這樣懲罰父母?”
石子攤攤手,“任何不如意事其實假以時日都會克服淡忘。”
“你是鬥士嗎?”
“不,”石子微笑,“一遇事我便蹲下大哭,我隻是不甘心放棄,拚命糾纏。”
石子不語,鬥室中一片沉默。
歐陽忽然握住石子的手,把臉埋在她手中。
“我有話說。”
石子溫和地答:“我洗耳恭聽。”
“我以前並不約會女性。”
石子早有準備,說得很有技巧,“大家是朋友,不分男女。”
歐陽十分聰明,一聽此言,知道石子有顧忌,改變初衷,再不願與他有進一步發展。
他不禁落下淚來。
迅速放下石子的手,用手背擦去眼淚,“工作真累。”長歎一聲,像完全是因為疲倦的緣故。
石子看著窗外,為什麼要冒險成為他第一個約會的女性呢,她照顧自己已經夠忙,實在不想添增更大負擔,她溫婉地說:“我們總是朋友。”
歐陽點頭,“我明白。”
“與你在一起的時間真的很享受。”
“你沒有懷疑嗎?”
“我隻是覺得你特別體貼,而且,一點也沒有越禮之舉。”
歐陽苦笑,“你不相信我會為你改過來?”
石子搖搖頭,“你要改是因為你自己願意改,不要為任何人,怕隻怕那人會令你失望,你又得打回原形。”
歐陽不出聲,過半晌,他告辭了。
出門之際,剛好碰到對麵的陳曉新開門出來,看到歐陽,整個人愣住。
待歐陽進了電梯,她才問石子:“那麼英俊的男生!”
石子惆悵地答:“是他長得真漂亮。”
“他的職業是什麼?”
“律師。”
陳曉新訝異,“那真是要人有人,要才有才。”
“你不用上班?”石子試圖改變話題。
失敗,陳曉新緊釘著問:“是你的男朋友?”
“不,普通朋友而已。”石子掩上門,不欲多談。
她長歎一聲。
區姑娘邀請她一起去選購禮服。
石子說:“我對時裝打扮一無所知。”這是真的。
“你肯幫眼我已經很高興。”
區姑娘不打算穿紗或是緞子,她隻想挑一套喜氣洋洋的套裝,配雙手套即可。
石子很欣賞這個明智之舉,她覺得李蓉結婚就該選雪白的大紗裙。
一路在市中心遊覽櫥窗,忽然區姑娘說:“這個好。”
石子一看,連她那樣的門外漢看到招牌字樣都嚇一跳,小心翼翼說:“這個牌子貴不可言。”
區姑娘笑,“一套不要緊。”
推門進去,幸虧店員殷勤招待。
石子在一旁耐心等待區姑娘試穿,心中莞爾,這便叫作陪他人置嫁衣裳。
另一位售貨員熱心問:“是你媽媽嗎?”
石子連忙噓一聲,悄悄答:“是朋友。”
售貨員知道造次,不再出聲。
區姑娘拎著兩套衣服來問:“哪個顏色好?”
石子一指:“大紅。”
區姑娘很滿意,“就這套紅色的好了。”
又順便配鞋子手袋耳環,付帳之際,要動用兩張信用卡。
不知是否由男方出這筆巨款。
區姑娘笑了,“我自己頗有妝奩,不勞別人出手。”那當然,老板娘嘛,其實誰出無所謂,隻要高興即可。
有了一次經驗,石子自告奮勇,“李蓉,我陪你去挑婚紗。”
李蓉一怔,“婚紗?不不不,我們打算注冊結婚,一切從簡。”
大出石子意料,“為什麼不鋪張一下?”
李蓉笑答:“我不想太過張揚。”
“那我是沒有機會做伴娘了。”
“那不是太委屈你了嗎,你應當做證婚人。”
“證婚應由老陳擔任。”
“我們再商量吧。”
兩宗喜事待辦當兒,初秋悄悄來臨,石子開學了。
回到學校,她鬆了口氣,精神正式有了寄托,再無旁騖。
忽然之間她有點害怕畢業,一旦除卻學生身分,不知如何自處,現在再苦,總也還有個目標,畢了業環境若無改進,豈非更慘。
一日放學,發覺麥誌明在課室外等她。
石子嚇一跳,在無邊無涯大的大學校舍裏找一個學生談何容易,可見麥誌明是何等逼切要見她。
“什麼事?”
麥誌明垂頭喪氣。
“家裏有意外?”
“不,是我自己。”
“快做新郎倌了,有什麼煩惱?”石子心中疑惑不已。
“我們找個地方說話。”
石子帶他到樹蔭坐下,“此地靜,你說吧。”
隻見他緊握拳頭、懊惱得出血,“石子,我在多倫多有朋友,他們說,李蓉曾是一個香港人的情婦。”
石子一怔。
“李蓉從未向我提及此事。”
“這可能是惡毒謠言。”
“不,對方有名有姓,在華人社區相當有名望,”麥誌明十分頹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