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子訝異,“阿麥,你在外國長大,為何如此狷介,你竟為女友過去計較?”
阿麥一怔,緩緩低下頭。
“你那麼喜歡她,又已決定結婚,她亦肯一心一意跟你過一輩子,過去之事如煙消逝,閑雜人等說的是非豈用理會,莫為謠言錯過良緣。”
麥誌明的頭越垂越低。
石子沒好氣,“你過去還少得了女友嘛?難保沒有同金發紅發的洋女親密過。”
阿麥的頭又漸漸抬起來。
“眼睛要看將來,看過去有何用?過去她不認識你,你又不認識她。”
“我想問個究竟——”
石子斬釘截鐵:“不能問,結婚與否,你都無權問及她的過去,人要生存,彼時你又不知她的存在,不能幫她,現在提出來質問於事無補。”
阿麥歎口氣。
“要不要這個人隨你,請勿要求她解釋澄清。”
阿麥看著石子,“你也不會對未婚夫談及你的過去?”
石子笑了,“我覺得時機到了,自然會說,如不,我的過去,純是我的私事。”
“結婚不是兩位一體了嗎?”
石子大笑,“你不是想玩二人三足遊戲吧,當然不是!你仍是你,她仍是她,隻不過互相愛護扶持而已。”
“石子,做你的伴侶是幸福的。”
石子卻十分惆悵,“是嗎,為什麼我找不到夥伴?”
麥誌明站起來。
“且慢,你思想搞通沒有?”
阿麥點點頭。
“婚期訂在什麼時候?”
“十一月。”
“在福臨門辦喜酒?”
“當然。”
“阿麥,不要理會別人說什麼,切勿告訴李蓉你曾經來找過我。”
“是,我知道。”
“將來她有什麼事瞞你,我來幫你找她算帳。”
“聽你口氣,像個大姐。”
石子無限唏噓,“我知道我最終會成為大姐、前輩、導師。”
麥誌明笑起來,抬起頭看著來來往往的學生,點頭說:“這就是大學堂了。”
“來,我們一起走。”
臨分手,麥誌明說:“石子,真沒想到你對李蓉那麼好。”
石子嗤一聲笑出來,“我對誰好你要細想想。”
“是,你一直關心我。”
回到家,才籲出一口氣。
李蓉正在打毛線,石子過去一看,溫柔地說:“這一行不對了,趕快拆掉重織。”
李蓉笑,“人生有何錯憾若可拆掉重織就好了。”
可惜歐陽乃忠已經不再與石子聯絡。
九月份區姑娘先在福臨門擺喜酒,石子一早去幫忙,站得雙腿酸軟,笑得牙關僵硬。
區姑娘給了石子一個紅封包,叮囑了許多話。
石子眼睛紅紅,都聽在耳內。
遠親不如近鄰,這個道理又一次獲得證實。
石子寫信給母親:“在這個陌生的城市,竟也住下來了,說起英語,口音亦與本土人無異,漸漸脫盡鄉音,下個月,將把申請表遞進去,不日可與母親團聚……”
母親來了,自然知道細節。
親眼目睹李蓉在婚書上簽名,石子才鬆了一口氣。
那日在婚姻注冊處觀禮的親友甚多,坐在石子身後是兩個中年女士,絮絮說是非。
“太漂亮了,水靈靈,沒幅相。”
“這種大陸女子,最要緊是找戶頭辦居留拿護照。”
石子刷地一聲轉過頭去看著她倆,笑眯眯說:“兩位太太真好興致,當心舌頭生毒瘡。”
說是非者忽然遭到那麼直接的搶白,頓時呆住,不敢還嘴,半晌,二人搬到別的地方去坐。
石子一直維持著那個笑容,直至禮成。
李蓉搬走了。
石子又得去登廣告尋找室友。
天氣漸冷,這究竟是北國,很快日短夜長,隻得七八個小時太陽,氣溫很快會降至零下。
在這種時節來到溫埠,印象分必定大減。
石子本人卻不介意,前年下大雪,她拍了許多雪景照片,寄給親友觀賞。
她披上舊大衣,去何家做客。
王德晶出來招呼她:“四柱在上海,有什麼事我可以馬上打電話給他。”
“無事無事,王小姐你太客氣,我來看看可需幫手。”
“不敢麻煩你,現在孩子們很會照顧自己,我稍為跟一跟就可。”看情形不用鬧保姆荒了。
“開學了吧?”
“是,司機已回來銷假。”
“那一切已上軌道。”
王德晶笑,“馬利返鄉,不再續約,新家務助理還在學習,孩子們想念你的上海菜。”
“我的手工十分粗糙。”
“石子你真謙虛,對了,有一件事想請教,我在地庫雜物房找到一塊銅牌,上麵有不易居三字,那是什麼意思,你以前可見過這牌?”
石子一愣,馬上反問:“不易居?”最好不發表意見。
“是呀,多怪。”
“噯,是有點奇怪,會不會是誰有感而發,指這個都會不好住?”
“不好住?不會吧,”王德晶笑,“風和日麗,山明水秀,鳥語花香,還有,人情奇佳,物價又相宜,這是個樂園,我都住得不願走了。”
石子莞爾,由此可知,各人命運不同,各人感受也不一樣,王德晶並不覺得什麼地方不好住。
她告辭。
“石子等一等。”
王德晶上樓去,半晌下來,手中搭著件大衣。
“石子,你若不嫌棄,我送你一件衣服,我買大了,不合身,擱著也是浪費。”
石子微笑,這是借口,想必是覺得她身上衣服破舊,故慷慨贈衣,一看,樣子呢料都十分適合,便大方說:“那我不客氣了。”
這時司機接孩子們放學返來,石子與他們寒暄數句。
王德晶吩咐司機:“阿朗,你下班吧,順帶送石子回去。”
如此周到,孩子們總算有福。
沒想到年輕的王德晶這樣會做人,何四柱的眼光真不賴。生意人多數有此類靈感。
當下石子向司機點點頭,“麻煩你了阿朗。”
那司機轉過頭來,與石子一照臉,呆住了,那麼秀麗的麵孔!
半晌,他拉開後座車門,“請。”
石子笑,“我坐你旁邊得了。”
司機受寵若驚。
途中,他自我介紹:“我叫潘國朗,移民已有六年,未婚,與父母同住,有一弟一妹。”
石子見他自動報上身世,不敢怠慢,微笑地問:“父母還習慣此地生活嗎?”
“他們在素裏開菜場,種的瓜果蔬菜又大又好,幾時來參觀?”
“那多好,”石子有點意外,“你不幫家裏忙?”
“我媽也時常咕噥,弟妹老掛住讀書,我懶,早上起不來,他們被逼請印度籍工人打工,言語不通,辛苦得不得了。”
石子說:“那你得考慮回菜場幫手。”
阿朗搔搔頭,“你也那麼說?”
石子微笑,“黎明即起,到菜田裏看日出呼吸新鮮空氣,應是享受嗬。”
“我從來沒那麼想過。”
“一日之計在於晨,我習慣早睡早起,像鄉下人。”
“也許,本周末我會到田裏去看看。”
石子忽然好奇,“我也想去。”她從來沒到過農場。
阿朗大喜,“你肯賞臉?”
“從這裏出發,開車到素裏要一小時左右,清晨四時好起來了。”
阿朗愁眉苦臉,“我就最怕天未亮起床。”
石子笑。
阿朗看著石子閃亮的眼睛,有美相伴,滋味又大不相同吧,“星期六清晨四點半我在這裏等。”
“別遲到。”
“怎麼敢。”
石子下車,向他揮揮手。
她把王德晶送的大衣掛起來,洗把臉。
將來勢必沒有這樣用不盡的體力了,這個時候叫她去打老虎她也能追三條街。
這真稀奇,有力氣的時候力氣多數不值錢,力氣有價值之際說不定又沒力氣了。
聽說祖母健康地活到八十三歲,最後一日還寫日記,石子希望也有那樣的壽命。
自圖書館出來,看到街角有一少女拉小提琴討錢,她走過去,因為她拉的是《梁祝小提琴協奏曲》。
那少女朝同胞點點頭。
石子掏出十塊錢放在琴盒裏。
女孩朝她點點頭。
琴音裏沒有太多淒酸之感,大概是因為年紀輕,不懂得。
石子把外套拉嚴一點,走回公寓。
她用微波爐煮了一杯罐頭湯,做了三文治,便忙著吃起來,一邊翻閱筆記,直到時間差不多,直赴福臨門。
老陳發薪水,石子發覺加了兩成有多。
她大吃一驚,以前區姑娘加薪水隻加五巴仙之類,新老板闊綽得多,由此可知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石子焉會出聲,多那百多元她荷包不知可多寬爽。
那日招呼客人,她特別落力。
老陳打算大展鴻圖,為侍應生做新製服,與新台布配成一套。
石子沒有意見,別的同事則說:“千萬別是旗袍,穿著旗袍不好走路。”
“這倒是真的,最方便是小圍裙與白襯衫。”
老陳很幽默,“我穿裙子不好看。”
石子忍不住搭住老陳的肩膊,“為了你,大家陪你穿小鳳仙裝。”
大家哄然大笑,以致有客人進來,大感詫異:這間唐人餐館的侍應為何如此好笑容?
周末,石子撥好鬧鍾,四時起來,伸一個懶腰,梳洗完畢,做了一個暖壺的可可,往窗外一看,發覺潘國朗已經在樓下等她,看到倩影,朝她招手。
這小子,終於在清晨起床。
石子穿得很暖,背上背包,鎖好門,下樓去。
潘國朗朝她點頭,“早。”
“沒遲到,很好哇。”
潘國朗一味笑,替她開車門。
石子忽然停住腳步,“你昨夜沒睡?”
阿潘笑而不答。
被石子猜中了。
坐在車上,石子斟一杯可可給他。
清晨公路上沒車,交通暢順,沿途觀景,十分愉快。
“去過美國沒有?到了白石,兩國邊境很近。”
“從沒有。”
“想去嗎,我載你。”
“有個黃石公園——”
“我陪你去。”
“那要待學校有假期才行。”
阿潘大吃一驚,“你還在讀書?你滿了十八歲沒有?”
他誤會她是中學生。
石子開懷大笑,這種誤會一向最受女士歡迎。
“你們家在香港就務農?”
“香港哪裏還有農田,我們在深圳租地種菜運到香港賣,移了民,重操故業,老父索性買下素裏二十畝農地,據說將來像列治文那般改劃為住宅地,就真正發財了。”
石子不語,華人一向有辦法,到了何處在何處紮根。
“這兩邊是覆盆子田,你愛吃覆盆子嗎,夏天一片淺紫色,很好看。”
“有無花地?”
“看花要到美國貝靈鹹,春季那邊有鬱金香,你喜歡什麼花?”
石子怔怔看著窗外,“我們上海人總忘不了桂花與梔子花。”
“我們在素裏的家門口有三株老紫藤,是上手業主一早種下的,有手臂粗,初春一串串花蕾掛滿樹,引來粉蝶無數。”
車子駛入一座大宅,石子真沒想到農夫的住宅會那麼壯觀。
立刻有一對中年夫婦開門出來,見是大兒子一早出現,喜出望外,“阿朗,你怎麼來了?”
阿朗忸怩,“我來看看有什麼要幫忙的,這位是石小姐。”
石子連忙說:“伯父伯母,叫我石子得了。”
那潘太太眉開眼笑,上下打量石子,一手拉住,“來,石子,跟我們到田裏參觀。”
兩架車一前一後駛往菜地。
工人正在收割菜蔬,稍後送往訂購的銷售處。
石子十分感動。
阿潘在一旁解釋:“做生畜如鴨鵝則更辛苦肮髒,魚市場更是一片腥氣。”
天漸漸亮了,忽然細雨纏綿。
潘太太說:“阿朗,陪石小姐回家休息。”
“伯母我要回去了。”
“那麼快,多玩一會兒嘛,我們家有客房。”
阿潘加一句:“她要回大學上課。”
潘伯母又是一個驚喜,“石小姐是大學生?”
她吩咐工人把各種菜蔬都送上一紮叫石子帶回去,那已是滿滿兩大塑膠箱。
“阿朗,替石小姐搬回家,石小姐,有空再來。”
石子點點頭。
雨漸漸下得急了。
與潘國朗一人挽著一箱菜上車去。
“請送我回校舍。”
“這些菜——”
石子笑,“當然是送給福臨門啦。”
潘國朗恍然大悟,“我給你送去。”
那一日石子的精神特別好,上課特別用心。
回到公寓才覺得累,決定倒在床上小睡片刻,她是一閉眼立刻可以入睡那種人,失眠的奢侈與她無緣,她相信以下真理:吃不下是因為未餓,睡不著是因為不累。
不知睡了多久忽聞電話鈴響。
掙紮起來,先看鍾,還好,隻得五點鍾。
電話是李蓉打來的,聲音甜滋滋。
石子笑問:“你們在何處?”
“在班芙的露意思湖。”
“好家夥!”
“很牽掛你,找到新房客沒有?”
“乏人問津。”
“應該有人呀,開學時分,多少學生急找地方住。”
“再等兩日吧,回來記得找我。”
“那當然。”
放下電話,有人敲門。
“誰?”小心門戶是獨居人第一守則。
“對麵的陳曉新。”
石子打開門,隻見陳曉新全身豔裝,像是要去赴約,“石子,這是我朋友的妹妹,想租地方住,”她把身子讓一讓,石子看到站在她後麵的一個女孩子,“你的室友好似搬走了是不是?”
石子連忙說:“是,是。”
陳曉新說:“我那邊已經住了三個人,沒空位了。”
“就租我這裏好了。”
“那你們談談,”陳曉新大喜過望,“玉菁,你同石姐姐慢慢談。”如卸下包袱,一溜煙走了。
那叫玉菁的女孩子怯怯站在一邊,挽著一隻行李袋。
石子失聲道:“今天剛到?”
她點點頭。
“快進來洗把臉喝杯茶慢慢說。”
那女孩如釋重負,淚盈於睫。
“玉菁,你那菁字念青還是讀精。”
“精,白玉菁。”
“是來讀書?”
“是,我來卑詩大學念碩士。”
石子大樂,“什麼,居然還是我師姐?失敬失敬。”
白玉菁也樂了,愁眉百結中也笑出來。
“租務條例貼在廚房冰箱上,你去看一看,覺得合理,今日便可以搬進來,有什麼問題,盡管問。”
“我……想打工。”
“可以替你想辦法。”
她終於低下頭,落下淚來。
石子溫言勸道:“這又是為什麼?”
“害怕,彷徨,想家。”
石子答:“我明白。”
“這個地方,究竟好不好住?”
石子一時答不上來,該怎麼說呢,唉,“我慢慢告訴你。”
白玉菁憂心忡忡,“如果不易居,我想返回天津。”
“你自天津出來?”
“是。”
“先住下來,日久會習慣,周末,我帶你到處逛逛,畢業後如果真的不喜歡,再做打算,這裏有許多來自五湖四海的華人,你總會找到朋友。”
白玉菁乖巧地說:“我願意向你學習。”
石子似笑非笑地答:“我的路不好走。”
當下她登記了新房客的姓名地址護照號碼,防人之心不可無,她已是老大姐了,經驗豐富。
“我要去上班了,緊急電話號碼寫在黑板上,你好好睡一覺,養足精神,明天我們去逛街。”
明天石子會告訴她,許多有辦法的內地子弟,住宅在最名貴的桑那詩區。
石子穿上王德晶送的新大衣,咕噥著天氣真的開始冷了,那樣華麗曼妙的夏季也會過去。
她抬起頭看著天空,輕輕說:碧玉,你看著,我會畢業,白玉菁也會。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