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呢。”
“她拒絕。”
“你料事如神。”
高計梁垂頭。
“別再煩她了,你另外想辦法吧。”
“我走投無路。”
“輸得光光?”
“是。”
“我們幫不了你。”
“你們看著高滌的父親做乞丐?”
來了,一定是這個三步曲,先是趾高氣揚:老子愛怎樣就怎樣,反臉不認人,另結新歡,然後,環境不如前,又思回頭,苦苦哀求,子女當盾牌。
“設法重頭再起嘛。”
“現在我在中下區租了一間六百尺的公寓。”
“人分中下,地區無昕謂。”
“謝謝你的鼓勵。”
“希望你放岑庭風一馬,幫不到她,也不要累她,一段短短兩年八個月錯誤婚姻,她已幾乎賠上一生。”
高計梁不出聲。
“往後她假使略過些太平日子,也是應該的,不要去破壞她。”
高計梁不過是普通人,卻不是壞人。”
“說到底,她沒有生過你,你也沒有生過她,兩人關係早已中止。”
他開口:“諾芹,你可以做輔導主任。”
諾芹忽然接上去:“或是信箱主持人。”
“口才了得。”
“你許久沒去探訪女兒。”
“哪裏有心情。”
“又不是去賭場或夜總會。”
“無話可說。”
他張開嘴,諾芹這才發覺高計梁右邊那隻犬齒崩了一角。
換了從前,一定連忙放下手頭一切會議沒聲便叫秘書打電話到銀行區的最好的牙醫修補,順便洗一洗,第二天整副牙雪白見客。
今日不比從前。
越看越難過,諾芹別轉了頭。
再說幾句,諾芹推說有約會,向地道別。
溜回家中,她鬆一口氣。
噫,好似有兩天沒聽到伍思本電話,最什麼道理?
老實說,她聽到這種新派編輯的聲音頭會病,泰半有野心,無才能,不找她,隻有更好。
電話終於來了。
是一本婦女雜誌的主編:“諾芹,幫我們寫一篇訪問可好?”
“我一向不寫散稿,你是知道的。”
“公司裁員,助手已經撤職,實在忙不過來。”
“訪問誰?”
“名流太太黃陸翠嬋,三個月前訂好的約會,不好意思推。”
諾芹倒抽一口冷氣,“老兄,你住在哪個荒山野嶺,黃日財夫婦前日上了新聞頭條,二人齊齊受商業罪案調查科拘留,還訪問她?”
“嗄?”
“唉。”諾芹掛上電話。
每天都有這種新聞。
她到遊客區去散心,發覺路邊多了大堆小販檔攤。
噫,任何都市一窮,小販必多,你看孟買及馬尼拉就知道了,什麼都賣!故衣、食物、土產……擺滿一條街。
諾芹發覺本市最大百貨公司門旁有人擺賣十元三條的人造絲內褲,年輕男性檔主很幽默,把貨品結在繩上,嫣紅姹紫像萬國旗。
這個都會,淪落得院高計梁還快。
岑諾芹目定口呆。
她匆匆回家,找李中孚訴苦。
很明顯與中孚的關係拉近許多,過些日子,姐姐移民,更加需倚賴他。
中孚勸慰她,“別擔心,否極泰來,盛極必衰。”
“幾時?”
“下世紀初,一兩年後。”
“到時不靈,拆你招牌。”
“諾芹,我們去跳舞。”
“什麼?”
“反正天塌了你我又擋不住。”
對,不如尋歡作樂。
英國有許多跳茶舞的地方一邊吃豐富的下午茶,一邊跳華爾滋,多數是老先生老太太在散心,但也有年輕人,跳舞廳裝修豪華,可惜有點陳舊,諾芹就是喜歡那種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的感覺。
“到什麼地方去跳舞?”
李中孚把她帶到一間酒館,為了在生意欠佳的時候招來顧客,他們開亮了燈,做茶舞生意,但是仍然隻得一兩台人客,賠上四人樂隊,恐怕要蝕本。
樂隊很年輕,是一組室樂團,用古典弦樂,彈得熱情揚溢,一聽就知道是音樂學院學生,出來找個外快幫補學費。
諾芹很高興,上前與他們攀談。
互相交換了身份,大家都很吃驚。
“什麼,你是寫作人?晚上可要兼職做女侍?”
諾芹笑,“不,做清潔女工。”
彈大提琴的說:“這兩把小提琴來自茉麗亞音樂學校。”
諾芹嘎的一聲,這樣的天才不過在酒吧間娛樂茶舞時間,做文藝工作,有什麼前途,她駭笑拍胸口壓驚。
他們奏起一首情歌。
“這是什麼老歌?如此悅耳。”
“貝薩曼莫曹。”
“什麼意思?”
“西班牙文‘多多吻我’的意思。”
諾芹怔住,大為讚歎。“李中孚,真沒想到你如此博學。”
李中孚啼笑皆非。
他倆在舞池中旋轉。
“你得好好發掘我隱藏的才華,我還是接吻好手呢。”
諾芹感慨萬千,是的,穿了,也隻得像少年男女那樣,躲在家中溫存當節目。
今時今日,也許最受歡迎的是接吻好手。
白色的遊艇、紅色的跑車,全部還給銀行!除出接吻,還有什麼可做?
對了,還可以寫倍到寂寞的心俱樂部消遺。
他倆盡興而返。
第二天,諾芹撥電話到宇宙出版社找伍思本。
接線生遲疑片刻,“伍思本已經不做了。”
對方沒有再搭口。
這一意外可不小,“現在誰坐她的位置?”
“關朝欽先生。”
“好好!謝謝你。”她掛上電話。
岑諾芹發豈。
入行五年,從來沒有聽過這個姓關的人,到底是何方神聖?
為什麼這個素來太平隻不過略為虛偽的行業到了今日變成這樣刺激?
伍思本離職為什麼一點交待也沒有,嗤的一聲好此遇熱的水點,一下子化為蒸氣消失在空氣中。
諾芹百思不得其解。
是突然拂袖而去的吧,無絲毫先兆,做得那樣精神奕奕,興致勃勃,什麼都要改改改,變變變,舊的全部打掉,照她的藍圖重新建立新宇宙,順我者昌,逆我者亡,身後跟著一幫自己人,興奮得紫醬臉皮,以為已教日月換了新天:這下子可輪到他們威武了。
可是三數個月之後,忽爾下台。
又輪到另一批人上,這次這個,叫關朝欽,真是兵慌馬亂的時代,不知伍思本去了何處。
要記住這一幫人的名字,真不容易。
電話鈴響了。
“是岑小姐?我是關朝欽,宇宙負責人。”
噫,聲音更加器張。
“你好,久聞大名,如雷灌耳。”
不知怎地,關某非常受落,那樣虛偽的陳腔溫調竟能使這人舒服,其人之膚淺,可知二二。
“岑小姐,我們決定保留你兩個專欄。”
“謝謝,謝謝。”
奇怪,無比謙卑,岑諾芹卻做得非常自在,唉,生活逼人。
“俱樂部信箱非常受歡迎。”
“托賴,托賴。”
“漫畫小說收視率也不錯。”
收視率?這人可能來自電視台。
“請繼續交稿。”
“是是是。”
我喜歡保留有功的舊人,改革的意思是,拿更好的來代替不好的,並非拿我喜歡的來代替我不喜歡的,伍思本上任以來,丟掉不少原有的東西,改了又改,可是銷路江河日下,公司賠本,你說改得對嗎?”
岑諾芹噤若寒蟬。
怎麼搞的,竟像聽黨訓話似。
“大家明白了就好。”
“是是是。”
“開會時我會叫立虹通知你。”
諾芹意外,林立虹還在?這女孩子倒厲害,真人不露相呢。
她唯唯喏喏,掛上電話。
咄,換了一年前,早就一走了之,彼時宇宙不做去銀河,要不然到金星,有什麼大不了。
今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大家都氣餒了。
諾芹咳嗽兩聲。
她打開讀者信:
“文筆小姐,請問,你與文思是否好朋友!你們答讀者之前,足否一起開會?”
是,還寫報告呢。
另外一封:“我結婚已經八年,以為生活就是如此,刻板、呆滯,上一代的人一直誇張平凡是福,我也願意相信,直至遇見了一個人,我們發展得很快,他吻我的時候,我全身痙攣,這是我多年來第一次與異性有肌膚之親,我想問你:我應該離開丈夫去享受這種愛與被愛的感覺嗎?”
讀者文筆奇佳,直逼豔情小說作者,甚至更好。
諾芹很感動。
她立刻答:“有孩子嗎,如果沒有,還等什麼呢,立刻開門走出去,即使隻能維持一年半載,在所不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