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岑諾芹想,這不是在說她嗎。
“一日,喝完咖啡,借用洗手間,看到有一年輕男子匆匆自對麵出來,他容貌英俊、身型高大,手裏拿著帆布旅行袋,酒店一名護衛員立刻上來驅逐他,我忽然明白,他是流浪人,借用衛生間梳洗更衣。”
講到這裏,諾芹想,麻煩來了。
“刹那間,我見義勇為,一步踏上前,大聲說:‘積克,大家在樓下等你──什麼事?這位是我的朋友,有什麼誤會?請經理出來。’我一邊把名片遞過去,我在一間著名大機構內任高職。”
啊,過份熱情,像岑諾芹冒險打電話給說要自殺的讀者一樣,有後患。
“我替他解了圍。”
讀者文筆與文思甚佳,諾芹追讀下去。
“我們在酒店大門口分手,他向我道謝。”
事情完了嗎?當然不。
假使就此結束了,讀者不會來信。
“三天之後,積克的電話來了,他目光尖銳,看到名片上的姓名電話,他想約會我,我應該怎麼辦?”
諾芹搖頭,她把情緒沉殿下來,專心回複讀者,“這種人不是你惹得起,速速更換電話號碼,冒險家樂園內縱有奇人奇事,決不適合良家婦女,請努力克服寂寞芳心,致力親情友情。”
像不像文思的筆跡?
連諾芹自己都覺得好笑。
終於又跑回傳統的軌道上。
文思這樣答:“我的意見與文筆完全相同,你們會覺得奇怪吧,危險!決不可與這種人接觸,他是否社會毒瘡不在討論範圍,越遠離越好。”
讀者興致索然。
“嗟,這種忠告我媽也會給我,何用巴巴寫信到寂寞的心信箱。”
“毫無新意,該打三十大板。”
“我們要看的,是離經叛道,出奇製勝的答案。”
“倘若與教務主任的答案一樣,請你們收拾包袱吧。”
第二天,諾芹約姐姐喝茶。
茶座上議論紛紛:“股票重上九千點。”
“寧賣當頭起。”
“入市是時候了,不要怕,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且觀望一下,等再穩定些。”
“咄,你這種態度怎樣發財?”
諾芹嗤一聲笑出來,賭心不死,都會不敗。
庭風歎息,“永不學乖。”
“是這種冒險精神使華人飄洋過海,縱橫四海。”
“你就藉這次風暴寫一個五湖揚威的故事吧。”
“我會嚐試。”
“諾芹,我下個月帶滌滌動身去探路。”
“不必擔心,溫埠有個朋友不小心廚房失火,白人消防員趕到,用粵語同她說:‘唔駛怕’你看,四海一家,多文明。”
“真人真事?”庭風駭笑。
“千真萬確。”
庭風終於問“你可與我們一起?”
“度假無所謂。”
“但你不會落腳。”
“我與你不向,庭風,你光是教育滌滌已是終身職業,將來還可以當外婆,我,我幹什麼,碧海青天,有什麼好做?”
庭風說:“重新讀一個教育文憑也不過三年。”
“我不是那麼愛讀書。”
“你已愛上一個城市。”
“是,”諾芹微微笑,一往情深,“像良家女愛上浪蕩子,要風光,嫁流氓,我相信都會能回複到從前光彩,甚或過之。”
“你才是最大的賭徒。”
“是,賭輸了,一無所有,贏了,與那會共享榮華,趁大哥大姐車船退休,處處空檔,升上去比那十多年容易多了,要抓緊良機。”
“沒想到你有野心。”
諾芹吐出一口氣,“我舍不下班豬朋狗友。”
“隨你吧。”
諾芹握著姐姐的雙手歉意地搖晃。
“時時來看我們。”
“一定一住就整月。”
“男朋友也可以一起來。”
“老姐你真是明白人。”
庭風刹那間有一絲落寞,“我也怕寂寞。”
“那邊有牌搭子。”
“我怕一味坐牌桌的女人。”
“那麼,創業幹老本行,賣你的假首飾。”
“我也有此打算。”
“趁加幣低,房產又幾乎半價,現在正是好機會。”
“真的。”
身後忽然一陣歡呼,原來有一桌人看到手提電腦上報價表:“升上九千一了!”
聲音裏的興奮快樂感染了諾芹。
為什麼不呢,你愛美術,他愛科學,有人卻偏愛股市。
李中孚下班來加入茶座。
庭風對他說:“好好照顧芹芹。”
諾芹笑,“托孤。”
“她若肯被我照顧,是我三生榮幸。”
庭風訝異,“時勢真不一樣了,連老實人也口舌滑溜。”
諾芹卻深思,那封讀者信打動了她,生活不是例行公事。
中孚結了賬,先送庭風回家。
庭風笑,“那風流的小區與倜儻的小張都銷聲匿跡了吧,豪宅與名車都還了行,還怎麼追求異性。”
諾芹有點尷尬。
“到頭來,隻有馬步紮穩,基本功深厚的老實人跑到終點。”
諾芹不出聲。
“文筆,”姐姐調侃:“解答你自己心中疑問才是最困難的事。”
諾芹仍然一言不發。
回到車上,中孚問:“姐姐說什麼?”
“叫我保重之類。”
“我們陪她一起走一次溫埠可好?”
“你也想過去看看?”
“許多人在那邊結婚。”
諾芹沒想到他有勇氣說到正題。
“我挑了一枚鐵芬尼指環,明日可以取貨。”
諾芹看著他。
他微笑,“不要告訴我媽媽不批準。”
諾芹搖搖頭。
“或是出版社不許旗下當紅女作家結婚。”
諾芹笑了。
“明日我帶花一齊上來。”
“且慢,我需征求另一人意見。”
中孚詫異,“姐姐已經默許。”
文思。
是文思。
與她共寫一個專欄已近一年,她的意見最保守、可靠、值得參考,她那套古老的價值觀其實就是社會大多數人的觀感。
你以為世界已經開放?對於別人的錯誤,社會還嚴苛得很呢。
回到家中,諾芹硬著頭皮,傳真到報館。
由文筆給文思女士:“我有一個表妹,廿六歲,已屆理想結婚年齡,有一殷實男子誠懇向她求婚……”諾芹把情況忠實描述一遍。
也許,文思會譏笑她不會自醫,但,諾芹願意冒險。
傍晚?答複從報館轉來,整整齊齊,由電腦打字。
“文筆,你太客氣了,以後聯絡,可用以下號碼,我看仔細了信,研究一下,才給你分析。”
噫,意外。
對她如此斯文有禮,簡直不像文思,不過一貫認真,所以在讀者心目中,她有固定地位。
稍後,她這樣答:“什麼時候結婚最適當?同生日蛋糕上插幾枝臘燭一樣,純屬私人意願,通常來說,二十歲太小,三十歲至四十歲頭腦比較清醒,處事較有智能,一般人覺得十分適合,而結婚這件事,一有猶疑,即應取銷,即使是賣買婚姻,如有躊躇,亦不是好賣買,將來必定後悔。”
嗬,如此坦誠,叫諾芹吃驚。
“可是,他對她很好……”
“好是不足夠的,盡責的家務助理也對東家很好。”
“他也極之體貼,事事尊她為大。”
“一隻金毛尋回犬也可以做到。”
“家母說,我丈夫,要找一個朋友。”
“母親們的安全尺度極高,她們認為幸福是全無出錯。”
“那麼,請告訴我,應該找誰結婚。”
“一個你深愛的人。”
“愛不會燃燒殆盡嗎?”
“那是欲望。”
“你說的那種愛,世上存在嗎?”
“還有一點,我們華人總是難以啟齒。”
諾芹微笑,“我明白。”
“選擇對象,第一要經濟狀況健全,第二,需人格完全,很少想到,肉身的歡愉也很重要。”
諾芹駭笑,嘩,這文思真不愧是信箱主持人,沒想到她會這樣坦白。
文思寫下去:“她同他跳貼身舞嗎,他是否接吻好手,她會不會為他穿銀色緊斯絲睡袍?”
諾芹頹然,她不會,全部不會。
同李中孚在一起,她可能會穿法蘭絨布睡衣,再加一雙厚襪。
“人好,很重要,但不是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