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2 / 3)

咦,岑諾芹想,這不是在說她嗎。

“一日,喝完咖啡,借用洗手間,看到有一年輕男子匆匆自對麵出來,他容貌英俊、身型高大,手裏拿著帆布旅行袋,酒店一名護衛員立刻上來驅逐他,我忽然明白,他是流浪人,借用衛生間梳洗更衣。”

講到這裏,諾芹想,麻煩來了。

“刹那間,我見義勇為,一步踏上前,大聲說:‘積克,大家在樓下等你──什麼事?這位是我的朋友,有什麼誤會?請經理出來。’我一邊把名片遞過去,我在一間著名大機構內任高職。”

啊,過份熱情,像岑諾芹冒險打電話給說要自殺的讀者一樣,有後患。

“我替他解了圍。”

讀者文筆與文思甚佳,諾芹追讀下去。

“我們在酒店大門口分手,他向我道謝。”

事情完了嗎?當然不。

假使就此結束了,讀者不會來信。

“三天之後,積克的電話來了,他目光尖銳,看到名片上的姓名電話,他想約會我,我應該怎麼辦?”

諾芹搖頭,她把情緒沉殿下來,專心回複讀者,“這種人不是你惹得起,速速更換電話號碼,冒險家樂園內縱有奇人奇事,決不適合良家婦女,請努力克服寂寞芳心,致力親情友情。”

像不像文思的筆跡?

連諾芹自己都覺得好笑。

終於又跑回傳統的軌道上。

文思這樣答:“我的意見與文筆完全相同,你們會覺得奇怪吧,危險!決不可與這種人接觸,他是否社會毒瘡不在討論範圍,越遠離越好。”

讀者興致索然。

“嗟,這種忠告我媽也會給我,何用巴巴寫信到寂寞的心信箱。”

“毫無新意,該打三十大板。”

“我們要看的,是離經叛道,出奇製勝的答案。”

“倘若與教務主任的答案一樣,請你們收拾包袱吧。”

第二天,諾芹約姐姐喝茶。

茶座上議論紛紛:“股票重上九千點。”

“寧賣當頭起。”

“入市是時候了,不要怕,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且觀望一下,等再穩定些。”

“咄,你這種態度怎樣發財?”

諾芹嗤一聲笑出來,賭心不死,都會不敗。

庭風歎息,“永不學乖。”

“是這種冒險精神使華人飄洋過海,縱橫四海。”

“你就藉這次風暴寫一個五湖揚威的故事吧。”

“我會嚐試。”

“諾芹,我下個月帶滌滌動身去探路。”

“不必擔心,溫埠有個朋友不小心廚房失火,白人消防員趕到,用粵語同她說:‘唔駛怕’你看,四海一家,多文明。”

“真人真事?”庭風駭笑。

“千真萬確。”

庭風終於問“你可與我們一起?”

“度假無所謂。”

“但你不會落腳。”

“我與你不向,庭風,你光是教育滌滌已是終身職業,將來還可以當外婆,我,我幹什麼,碧海青天,有什麼好做?”

庭風說:“重新讀一個教育文憑也不過三年。”

“我不是那麼愛讀書。”

“你已愛上一個城市。”

“是,”諾芹微微笑,一往情深,“像良家女愛上浪蕩子,要風光,嫁流氓,我相信都會能回複到從前光彩,甚或過之。”

“你才是最大的賭徒。”

“是,賭輸了,一無所有,贏了,與那會共享榮華,趁大哥大姐車船退休,處處空檔,升上去比那十多年容易多了,要抓緊良機。”

“沒想到你有野心。”

諾芹吐出一口氣,“我舍不下班豬朋狗友。”

“隨你吧。”

諾芹握著姐姐的雙手歉意地搖晃。

“時時來看我們。”

“一定一住就整月。”

“男朋友也可以一起來。”

“老姐你真是明白人。”

庭風刹那間有一絲落寞,“我也怕寂寞。”

“那邊有牌搭子。”

“我怕一味坐牌桌的女人。”

“那麼,創業幹老本行,賣你的假首飾。”

“我也有此打算。”

“趁加幣低,房產又幾乎半價,現在正是好機會。”

“真的。”

身後忽然一陣歡呼,原來有一桌人看到手提電腦上報價表:“升上九千一了!”

聲音裏的興奮快樂感染了諾芹。

為什麼不呢,你愛美術,他愛科學,有人卻偏愛股市。

李中孚下班來加入茶座。

庭風對他說:“好好照顧芹芹。”

諾芹笑,“托孤。”

“她若肯被我照顧,是我三生榮幸。”

庭風訝異,“時勢真不一樣了,連老實人也口舌滑溜。”

諾芹卻深思,那封讀者信打動了她,生活不是例行公事。

中孚結了賬,先送庭風回家。

庭風笑,“那風流的小區與倜儻的小張都銷聲匿跡了吧,豪宅與名車都還了行,還怎麼追求異性。”

諾芹有點尷尬。

“到頭來,隻有馬步紮穩,基本功深厚的老實人跑到終點。”

諾芹不出聲。

“文筆,”姐姐調侃:“解答你自己心中疑問才是最困難的事。”

諾芹仍然一言不發。

回到車上,中孚問:“姐姐說什麼?”

“叫我保重之類。”

“我們陪她一起走一次溫埠可好?”

“你也想過去看看?”

“許多人在那邊結婚。”

諾芹沒想到他有勇氣說到正題。

“我挑了一枚鐵芬尼指環,明日可以取貨。”

諾芹看著他。

他微笑,“不要告訴我媽媽不批準。”

諾芹搖搖頭。

“或是出版社不許旗下當紅女作家結婚。”

諾芹笑了。

“明日我帶花一齊上來。”

“且慢,我需征求另一人意見。”

中孚詫異,“姐姐已經默許。”

文思。

是文思。

與她共寫一個專欄已近一年,她的意見最保守、可靠、值得參考,她那套古老的價值觀其實就是社會大多數人的觀感。

你以為世界已經開放?對於別人的錯誤,社會還嚴苛得很呢。

回到家中,諾芹硬著頭皮,傳真到報館。

由文筆給文思女士:“我有一個表妹,廿六歲,已屆理想結婚年齡,有一殷實男子誠懇向她求婚……”諾芹把情況忠實描述一遍。

也許,文思會譏笑她不會自醫,但,諾芹願意冒險。

傍晚?答複從報館轉來,整整齊齊,由電腦打字。

“文筆,你太客氣了,以後聯絡,可用以下號碼,我看仔細了信,研究一下,才給你分析。”

噫,意外。

對她如此斯文有禮,簡直不像文思,不過一貫認真,所以在讀者心目中,她有固定地位。

稍後,她這樣答:“什麼時候結婚最適當?同生日蛋糕上插幾枝臘燭一樣,純屬私人意願,通常來說,二十歲太小,三十歲至四十歲頭腦比較清醒,處事較有智能,一般人覺得十分適合,而結婚這件事,一有猶疑,即應取銷,即使是賣買婚姻,如有躊躇,亦不是好賣買,將來必定後悔。”

嗬,如此坦誠,叫諾芹吃驚。

“可是,他對她很好……”

“好是不足夠的,盡責的家務助理也對東家很好。”

“他也極之體貼,事事尊她為大。”

“一隻金毛尋回犬也可以做到。”

“家母說,我丈夫,要找一個朋友。”

“母親們的安全尺度極高,她們認為幸福是全無出錯。”

“那麼,請告訴我,應該找誰結婚。”

“一個你深愛的人。”

“愛不會燃燒殆盡嗎?”

“那是欲望。”

“你說的那種愛,世上存在嗎?”

“還有一點,我們華人總是難以啟齒。”

諾芹微笑,“我明白。”

“選擇對象,第一要經濟狀況健全,第二,需人格完全,很少想到,肉身的歡愉也很重要。”

諾芹駭笑,嘩,這文思真不愧是信箱主持人,沒想到她會這樣坦白。

文思寫下去:“她同他跳貼身舞嗎,他是否接吻好手,她會不會為他穿銀色緊斯絲睡袍?”

諾芹頹然,她不會,全部不會。

同李中孚在一起,她可能會穿法蘭絨布睡衣,再加一雙厚襪。

“人好,很重要,但不是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