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二十九。”
“這是對的,心理醫生說過,一般中年人看到的自己都比真實年齡少二十歲。”
她歎息一聲,“真叫人憔悴。”
經過整形的她外型看上去真的似隻有三十左右。
也許在陽光下才看得出端倪。
“沒想到會在這樣的情況下重逢,幸虧衣服妝扮都還過得去.還有,心情尚不算壞。”
“我見過你最壞的時候。”
她苦笑,“你才沒有。”
他不語。
“那時我已看穿了,最壞的時候,根本不想活下去。”
年輕人有千言萬語,剛想開口,像“碧如,我們有無可能從頭開始”……可是來不及了,他看到地毯上有人影。
抬起頭,一個年輕英俊的男子就站在他麵前,他嚇一跳,他實在太像他了。
濃眉大眼,微褐色皮膚,不算太高,剛低於六尺,隻是,他比他年輕,他像煞他剛出道之際。
他呆住在那裏。
她有點無奈,介紹道:“這是淩子峰。”
年輕人後退一步。
那男孩子笑起來雙目彎彎,一臉陽光,毫無心機模樣,怎麼看都不似同道中人。
是,這正是石孝文出來做之際,所有人對他的評語。
隻聽得她說:“孝文,再見。”
年輕人不得不振作起來,“你保重。”
“你也是。”
她隨男伴而去。
她,怎麼會找不到更好更新的伴侶。
年輕人見有沙發,輕輕坐下。
他聽到那淩子峰問:“那就是石孝文?”
她點點頭。
“目見不如聞名……”
兩人走遠,消失在走廊角落。
年輕人剛好聽到最後那句話,不禁在心中冷笑一聲。
太小覷前輩了,小兄弟。
可是隨即氣平了,怎麼會同他計較。
他若做得長遠,自然會知道其中艱難,他若做不長,說破了嘴他也不明所以然。
在這個行業,不論男女,可以全身而退的並不多,許多人老大了,猶自在圈中打滾,兜兜轉轉,新人一個個出來,他一層一層被壓下去,終於落在陰溝裏,吸毒、酗酒、精神失常,像公路上被輾死的貓狗,開頭血肉模糊,不忍卒
睹,後來漸漸成為馬路上無數汙漬之一,下幾場大雨,衝得一幹二淨……
年輕人低下頭,他已經逃出生天,還同這等海底怨魂計較作甚。
“我以為你回去了。”
年輕人抬起頭來,發覺仍然是蘇珊。
他知道她的意圖,他說:“這就走了。”
“可以載我一程嗎?”
他很溫和地回答:“我們不同路。”
“你怎麼知道?你根本沒問。”
年輕人站起來,“相信我,小姐,你不會願意與我做同道中人。”
他沒有向明珠話別,自顧自離去。
換了一身禮服,原來為著遇見碧如,如此,也不枉一身打扮。
她積習難改,看樣子餘生都會周遊列國,享受人生。
她不會再循正途去打點人生,旅遊社的男生有一個好處,對他們真可以無話不說,毋需任何偽裝,索性一見麵就可以道出心事。
這也是歡場最受歡迎之處,燈紅酒綠,彼此有什麼話是不能說的,公平交易,沒有誰會露出不耐煩的樣子來。
待厭倦之後,隻需通知旅遊社一聲,沒有任何麻煩。
年輕人在馬路上躑躅,這條大路,像全世界都會中所有馬路一樣,一入夜,總有寄生蟲出沒。
流鶯迎麵而來,“先生,可要談天?”
華人真是含蓄,管夜之女子叫流鶯,多麼曼妙傷感。
年輕人知道街上不宜久留,轉身回停車場去。
年幼之際,居住環境欠佳,也曾在街角見過流鶯,奇是奇在麵貌衣著一如家庭婦女,並不妖冶,靜靜站樓梯口,不言不語,亦不出聲兜搭,如一個影子似。
有人追上來,“先生——”
他給她一張鈔票,“回家去。”
她立刻伸手抓住錢,裸露的手臂上瘀痕針孔累累,衣衫單薄,冷得渾身戰栗。
她已經不是任何人可以救得了的靈魂,年輕人歎口氣,往前直走。
一路走一邊背脊冒出冷汗,這也可能是他,他見過若幹前輩,老了,在夜總會門口替人開車門,在厭惡的眼光下討打賞,抓住有限鈔票,急往街角找毒品,可是精神好的時候,還喜數當年風流事跡……
年輕人同自己發過毒誓,他寧願死,也不會淪落到那種地步。
每天他都密謀抽身,越紅計劃越周詳。
如今求仁得仁,還有什麼好怨。
他駕車回家。
一打開門,便聽到輕柔繾綣的歌聲問候他:“為什麼——不見你——再來我家門——難忘你——初戀的情人。”
他喜歡開著無線電,那樣,比較不那麼寂寞。
他鎖上門,在寬大舒暢的浴室裏淋浴,仔細洗刷,像是想把過去所有傷痕洗淨。
那是沒有可能的事,它們總會在那裏,無數瘡疤、瘢痕,有些碗口大,幾乎死在它手裏,有些扭曲如蜈蚣,曾經造成很大的痛苦。
沒有人保護過他。
可是,他仍然十分高興,他保護了明珠。
他睡得很好。
曾經一度,他諷刺自己:“虧你還睡得著。”漸漸習慣了,已改為這樣想:為什麼還沒有睡著?”
第二天明珠打電話來。
鈴聲一響,他都忘了是什麼聲音,家裏整整一年沒裝電話,半晌才知道去接聽。
“你不辭而別。”
年輕人沉著聲音,“別得寸進尺,做人要適可而止,出來吃飯已經十二分難
得,想叫我耍猴戲,那是沒有可能的事。”
明珠嚇一跳,“是是是。”
可是年輕人已經笑出來。
明珠放下心來,“蘇珊說,昨夜你碰見了一個人,不多久,你就跟著她走了。”
年輕人詫異地更正,“不,她管她走,我歸我走。”
“可是蘇珊說,你的心跟著她走了。”
蘇珊的觀察力好強。
但是,容貌過於平凡,一顆心再精靈剔透,也是枉然。
他笑,“是嗎,有這種事?”
“我說才不可能,我哥哥一顆心還沒交出來給任何人。”
他哪裏有一顆心。
即使簽了器官捐贈卡,猝死,醫生打開他的遺體一看,也會訝然說:“噫,此人無心!”
無心之人亦可存活,像科幻小說。
“今日有何節目?”
“睡懶覺,別騷擾我,記住電話隻作緊急用途。”
主臥室光線較強,他走到比較明涼的客房,一頭倒在床上,一覺睡到下午。
他決意蓄須明誌。
靠肉體吃了這麼些年的飯,真正厭倦,醜一點,粗獷一點,可洗前恥。
他駕車下山去添置雜物。
車子駛到一半,忽然右邊私家路上有一輛紅色跑車疾退而出,司機根本沒有看倒後鏡,年輕人連忙轉胎,本應來得及閃避,可是那司機一慌,忘了踩煞掣,車尾硬是衝下來,年輕人努力再閃,結果他的右手頭燈還是被撞個稀巴爛。
兩部車子停住。
年輕人長歎一聲。
如此大膽駕駛,司機準是女人。
他下車理論,又再歎息一聲,這位女司機,不是十六歲,就一定是六十歲,真叫他口難開。
那時,女司機也下車來,尷尬羞愧得講不出話來。
年輕人抬頭一看,微微愣住。
她是華裔,年約三十多歲,雪白鵝蛋臉,頭發攏在腦後,用一方絲巾縛住,身段高佻,穿白色套裝。
外型正是他最喜歡的類型。
他惱意全消,看著她找地洞鑽的樣子當享受。
他探過頭去,鼻子同她的臉距離不過一公尺,輕輕問:“這事是怎麼發生的?”
那位女士攤攤手,懊惱萬分,“我猜我隻是一個很壞的司機。”
“啊,”他笑了,“叫一位女士承認此事還真是不容易。”
她為之氣結,一雙妙目睨著他。
“我趕時間,此刻無暇與你解決此項意外。”
“那怎麼辦?”她急了。
他沉吟,“賠償是免不了啦。”
“我願意負責。”
他皺著眉頭,“那就好,晚上八時,我到府上來。”
那位外型秀麗的女士忽然明白了,她看著他英俊的五官,似陽光般燦爛的笑容,有點發呆。
她左邊耳朵熱辣辣燒起來,可是,她沒有拒絕,她聽到自己說:“那麼就八點。”
他上車,把車駛走,那撞破的燈頭嘩啦一聲掉在馬路上散成亮晶晶一千片一萬片。
他朝她擺擺手。
車子落山的時候他想,也許,他會把真名字告訴她。
石孝文?不不不,他並不姓石叫孝文,他另外還有一個真名字。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