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什麼重要的電話呢。”季康勸解我。
“是。”我說:“瓊樓舞廳的珊珊小姐與翠小姐找他。”
我掩著麵孔,“早就該把傳呼機扔到字紙籮裏去。”
“無邁。”
我實在無力再抗拒下去,我主動擁抱季康,把頭埋在他懷裏。
自從二十多歲之後,我已經很久沒做這個動作了,誰可以充作我的避風港呢?
季康說:“我總是等你的。”
我並沒有把這件事通知陳老先生。
我找到司徒,把他帶到酒店,介紹王銀女給他。
他張大了嘴,象是看見天方夜譚似的。
“銀女,”我說:“這是司徒律師,他是我們的朋友。”
“我叫吉莉。”銀女說,“我不喜歡那個名字。”
她賭氣地背我們而坐,仍然穿著昨天的衣裳,衣裳很皺,人很憔悴。
司徒問:“你從什麼地方找到她?”
我說:“是她找到我,一切都是注定的,好心的陳氏夫婦可以絕處逢生。”
司徒駭笑,“但是法律上不允許!”
“不允許什麼?不允許她生孩子?”
“生孩子當然可以,可是她不能把孩子賣給陳家。”
“誰說賣?她把孩子托養在陳家,而陳家又忘了向她收寄養費,那總可以吧?”
“一點憑據都沒有,她可以隨時來索還孩子。”司徒的聲音越來越低。
“她要孩子來幹什麼?”我問司徒。
“錢,勒索。”
“我想陳老先生不介意付出一點代價。”
司徒低頭沉吟。
我說:“必須要這樣,否則兩位老人家活不過這個夏天,陳老太太哭泣,雙眼已經模糊,陳老先生長期麵壁——司徒,你還在等什麼呢?法律也不外乎是人情,這件事已成事實,隻要等幾個月,便可以得到結果。”
司徒看進我眼裏去,“你怎麼知道孩子是小山的?”
我說:“你也不知道孩子不是小山的。”
“無邁,我是個律師,我要向陳家宣布這個未出生的孩子是他們產業的承繼人,就得給我一定的證據,自然,我相信你,是我不相信這位小姐。”他把聲音壓低,“我們要進行調查。”
“去你的法律!”
“無邁,你是頂尖的科學家,怎麼說出這種話來?”
銀女轉過身子來,不耐煩地說:“你們講完沒有?”
我溫和地說:“我想同你檢查一下身體。”
“不行!”她的敵意又回來。
“司徒律師不會在場——”
“我還沒有決定會不會生個這孩子。”她說。
我跟司徒說:“你先回去吧。”
司徒站起來,提起公包,“無邁,我想你前輩子不知欠了陳家什麼。”
我說:“我覺得如果要救兩位老人,你最好安排時間宣布這項喜訊。”
他走了。
銀女問我:“你為什麼帶他來?他是誰?”
“他是律師,有他在,你會知道我所說的都是真話,你不會吃虧。”
她似乎有點滿意。
過了一會她問:“你會每天給我一千塊?”
我微笑說。“有一個醫生,每天給他病人一顆安眠藥,以為不足為患,結果那個病人把三個月來的藥丸積存下來,一夜服食,他死了。你想,我會那麼做嗎?”
銀女瞪大眼睛。
“你搬來同我住吧,要什麼有什麼。”
“你騙我,你說你會給我零用。”她叫起來。
“可是你拿著錢逃走,我到哪裏去找你?”
“我大著肚子,跑到哪裏去?”她狡檜地說。
“銀女,你並不是小白天鵝,我也不是瘟生,我們還是循規蹈矩的好,你若答應我把孩子生下來,一定有你的好處,出生證明書上登記的是你的名字。
你有什麼條件,盡管提出來,我若抵賴,便得不到孩子。而你呢,乖乖地在我家裏休養一段時期,要什麼我都給你,你當然會有合理的零用,但不是一天一千塊。”
“我需要現款,我家裏人等錢用。”
“不要緊,一切有商量,我會遷就你。”
“如果我不把孩子生下來呢?”銀女要脅我。
我一點也不動容,木然說:“那是你自己的損失,你回‘第一’去跳舞好了,再跳三十年也不關我事。”
她氣餒,靜靜坐著呆想。
我隨她去想個夠。
過一會兒她問我:“生下孩子,你給我多少?”
“你想要多少?”
事情有七分光了,隻要她肯開價就好。
銀女豎起一隻手指。
我笑,“這是什麼意思?不會是一百塊吧?”
我已經比昨天從容得多了,她到底年輕,而且也實在走投無路。
“一百萬?”她輕輕地問。
“一百萬?”我反問:“你要我在事後付你一百萬?你究道一百萬是多少錢?一個月賺一萬也要賺十年呢。”
“你是女醫生,有錢。”她很固執。
“我會考慮,我不會虧待你,”我以誠懇的語氣說:“我會盡力做到你滿意。”
“一百萬?真的?”她又不相信起來。
我拍拍她的肩膀,“來,搬到我家來,我們先去置一些衣物。”
“為什麼?”她問:“為什麼你要花那麼多錢,浪費那麼多精力?”
我又遇到這個問題。
每個人都這樣問我,恐怕連小山都會問我。如果他想知道,他可以托夢給我。
“你……”銀女忽然害怕起來,“你不是有什麼壞念頭吧,你恨我也恨我的孩子。”
我愕然,繼而覺得悲哀,反問:“我象是一個毒婦嗎?”
她用明亮的眼睛打量我,終於說:“不,你是好人。”
“謝謝你。”我說。
從那一刹那起,我與銀女建立起交情,她除下武裝。
我把她帶回家。
女傭說:無憂已乘早班飛機回紐約。
她沒有留信給我。
“二小姐說會打電話給你,”女傭說。我點點頭。
我與無憂是性格完全不同的兩個人。她顯然不同情我的作為,所以索性回老家去。
銀女在屋子裏四處打量兜圈子,她膽子大,全然不知恐懼,象是到了老朋友的家裏,雙腿擱在茶幾上,便取出香煙來抽。
我說:“你要戒香煙。”
“為什麼?”
“因為對孩子不好。”我很簡單地說。
“還要怎麼樣?”她帶些訕笑。
“還要注意食物營養,身體健康,個人衛生。我會陪你去買一些鬆身的衣裳。”
她看牢我很久,說:“你是個怪人。”
“我是個正常人。”
“是嗎?所有正常的寡婦都會千方百計留下死鬼丈夫同別的女人生的孩子?”她嗬嗬地笑。
她問得這樣原始,我如被利箭刺心。
大概我的麵色很慘,她居然說:“對不起。”一臉的同情。
“不要緊,我們要在一起生活幾個月,不必斤斤計較。”
“悶死人!”她說。
我不再去搭腔,這一項協議已經達成,她已接受我的條件,現在就要看司徒幾時跟陳家宣布這件事。
下午我帶她出去買了好些衣服鞋襪,不理她的品味如阿,我抓主意替她選擇顏色素淨、款色大方的裙子,平跟鞋,連內衣都買了一大堆。
售貨員同我熟,笑問:“是你的朋友?”指銀女。
“是我的妹妹。”我隨口說。
“幾時生養?”人家順口問。”
“八月。”我說:“年紀輕,不懂得照顧自己,沒有我怎麼辦?”我捧起大包小包。
“陳太太,你真是難得出來逛街購物的,”售貨員說:“工作很忙吧,今天放假?”
“放一年長假。”我拉著銀女走。
我們到咖啡座坐下,我替她叫牛奶及三文治。
她忽然哭了。
我遞手帕給她:“發生什麼事?”
她說:“你為什麼告訴人,我是你的妹妹?”
“順口而已,費時解釋。”
“你不覺得我可恥?”她又問:“你不怕我帶衰你?”
我愕然,不知道怎麼回答。
我發覺她仍然有著孩子的天真心態,她與崔露露是完全不同的女人,她還是那麼原始,對傳統的道德觀念是那麼認真,她把自己列入“壞人”的行列。
我看著她笑麗而野性的麵孔,我問:“你願意做我的妹妹?”
她擦幹眼淚,“不,我是我自己,我不會高攀什麼人。”
我說:“我帶你會剪發,天氣熱,長頭發太辛苦。”
她發脾氣,“我不去,我累了,要回家睡覺。”
“好,回家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