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展開身世調查(1 / 3)

下午她躺在無憂的房內,司徒來找我。

他帶著一位客人,一個毫不起眼的中年男人。

司徒介紹:“李先生,精明偵探社的辦案人員。”

李先生向我點點頭。

司徒說:“這案子一切交給李先生,至少我知道,小山生前是不是認識王銀女女士。”

我點點頭。

“幾十年的老朋友了,無邁,我喝過你們的喜酒。”他拍拍我的肩膀。

我不響。

隔了一會兒,司徒又說:“真不曉得陳小山這樣風流,為的是想證明什麼。”

李先生坐下來,向我們報告:“王銀女藝名梅吉莉,梅吉莉在英語是水銀的意思。替她取這個藝名的人是她在‘第一’的媽媽生莉莉安周,由此可知這女人有一定的水準。”他的聲音平談到極點。

銀女,梅吉莉,我怎麼沒有想到,這個媽媽生恁地幽默兼好心思。

王銀女是“第一”的新血。她並沒有每天上班,隻是在銀根短缺時客串下海。

“‘第一’客人極多,我們尚未查到,陳小山先生是否該地常客。”司徒說。

我說:“我相信那位媽媽生一定記得陳小山,他是個闊客。”

李先生稍露一絲無奈,“但是她不肯說。”

一個厲害的角色,毫無疑問。

“王銀女十七歲,父親失蹤,母染有毒癖,另有妹妹四人,由六歲至十五歲不等。”

我浩歎。

“念書至初中一輟學,無所事事,曾任化妝品推銷員及百貨公司售貨員,十五歲到‘第一’工作,開始甚得媽媽生歡心,據旁的小姐說,後因與莉莉安周爭奪男朋友而交惡。”

我搖搖頭,用手托住頭。

“陳太太,換句話說,現在住在你家中的這位王銀女女士,背景複雜,你要切切當心。”

司徒律師看著我。我知道,“引狼入室”這四個字就在他嘴邊。

我說:“這一切都不重要,我們想知道的是,小山是否與她有關係。”

“容我再調查。”李先生說。

司徒說:“你有什麼事,隨時跟我倆聯絡。同時我找了一個可靠的女傭照顧你,免得你有什麼危險。”

我說:“人之出,性本善。”

李先生忽然笑了一笑。他不讚同。

我說:“一個女孩子,父親失蹤數年——”

“不是數年,他父親自她出世後就不知所蹤。”

“什麼?她有妹妹才六歲!”

“每個妹妹都不是同一父親所生。陳太太,外邊有些人品流複雜到不能置信,你要當心這位王銀女。”

我仰起頭看著天花板,可憐的女孩。對於銀女我還有什麼要求?

“大部分資料來自福利署的薑姑娘,薑姑娘手頭上的個案對王銀女的調查很清楚。”

“怎麼會?”我說。

“她是失蹤少女,她母親去報過案。”李先生說。

“多麼不負責的父母!”

那李先生平板的麵孔又露出一絲笑容,似乎見怪不怪地說:“社會的錯。”

我也忍不住笑了。

他們兩個人告辭。

我進房去看銀女,她正熟睡,買來的新衣撒了一地。

她是真睡還是假睡?有否竊聽我們的對白?

我並不打算以賊那樣防著她。我以不變應萬變,她把我屋子拆掉都不要緊,至要緊的是她要把孩子生下來,我把這個目標認清楚,卻好辦事。

這四個多月的時間,說易過而不易過,隻好見步行步,過一日算一日。

我坐在沙發上,時間總是會過,總會瓜熟蒂落。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淒涼地笑了。

若果我與陳小山有個孩子,何必傷這種腦筋?孩子……這些生在紅塵中折墮的孩子,許多許多,都聽天由命,如飛絮飄落,生命是一種漫無目的浪費。

司徒薦來的中年女傭準時來上工。她是一個伶俐壯健的中年婦人,黑褲白衣,看上去令人舒服。

什麼都替我安排好了,我這一生充滿因利乘便而發生的事,學業、事業、婚姻,從來不需要自己動腦筋,學校與家庭教育把我訓練成模式裏出來的淑女人才。無論在什麼情況下,我都得控製我自己,依著軌道走到終點,不得出錯。

小山的去世是第一個意外。

銀女的出現是第二個意外。

我跟朱媽說:“看牢她。”

朱媽點點頭。

我抓起手袋出門去。

第一夜總會在最繁華之地,華燈初上,不夜天在黃昏呈一種蛋白色,霧重,被剛剛的霓虹光管映得一片迷蒙。

我不是沒有經過這種地方,但從來不加以留意。

夜總會設在地牢,門口擺設著七彩相片,有守門的印度人持鳥槍而立。

我隨音樂聲拾級而下。

會內侍者向我投來好奇的目光。

我坐下,叫飲料。

我問:“莉莉安周小姐在不在?”

女待應說:“今天剛剛在,她在後麵寫宇樓算脹。”

“我想見一見她,我姓林。”我付女侍以小費。

她說:“好,請等我。”

有一兩個女孩子在酒吧邊打來打去笑鬧。

年輕而美麗,大胸、蜂腰,皮膚緊繃,而銀女不過是她們其中一名。

我呆呆地看著她們,一個個穿著薄料子的晚服,品味比許多參加大型舞會的名媛為高。說什麼儀態學問氣質,換了我做男人,我也會被這種野性的美所吸引。

我呆坐半晌,適才的女侍過來問我:“周小姐問你有什麼事。”

我說:“私事,請代為通報。”我又付出小費。

我再不諳世事,也知道財可通神。

女侍嫣然一笑,翩翩走開。

我呆半晌,咱們這些良家婦女實在對自身估價太高。

看看這個溫柔鄉,還不是紅牌阿姑,已有這樣的風情。

又過半晌,女侍過來說:“周小姐請你進她的辦公室,請跟我來。”

我尾隨她背後。

夜總會後麵別有天地,裝修得中規中矩的寫字樓格局,女侍敲兩下門,替我推開門,示意我進去。

我進去。

有一個年輕女子坐在粉紅色的辦公桌後麵,正在抽煙,見到我,便上上下下地打量我。

“請坐,林小姐。”她說。

我有點好奇地打量她這寫字間。媽媽生還要辦公桌?做些什麼?她背後還有同色的書架子呢,零零落落地擱著幾本書,一並的粉紅色。互相行注目禮之後,我說:“我找莉莉安周小姐。”

她抬一眼眉,“我就是莉莉安。”

“你!”我驚呼。

莉莉安周是個厲害的媽媽生,應是四五十歲的老虔婆,怎麼會是她?她扁扁的麵孔眉清目秀,不過二十五六歲光景,她有什麼資格做媽媽生?

我連忙控製我自己,沉下氣來。

脫節了,我坐在象牙塔裏,與外界完全脫節,被原有的傳統思想影響:家庭主婦一定是胖胖的,歡場女子一定是狐狸精,大學生是純潔的。

正象電影版本的紅樓夢必然把王熙鳳塑造成一個陰沉的中年婦人,而實際上王照鳳死的那年,不過二十三歲半。

我真笨。

我即刻道歉,“原諒我有眼不識泰山。”

莉莉安笑起來,她說:“這位女士找我有何貴幹?我們素昧平生。”

啊,出口成章,弓經據典呢。我怵然而敬,可笑咱們良家婦女永遠認為風塵女子俗不可耐,目不識丁。此刻莉莉安周的姿態比一般公關小姐還高出許多倍。

我不能忘記“梅吉莉”這美麗的藝名也是出自她的手筆。銀女——梅吉莉,這位媽媽生簡直已具才女雛型。

她笑口吟吟地看著我。

我說:“周小姐,你這麼聰明,一定有過目不忘的本領,你是一定記得的。”

她收斂了笑容,輕輕歎口氣,不置信地問:“你也是來找丈夫的?”

我說:“周小姐,你猜對了一半,的先生剛去世不久。”

“啊。”她放下一半心,知道我不是來跟她找麻煩的。

“他生前常來這裏。”

周小姐說:“這位太太——”

“我本人姓林。”

林小姐,”莉莉安周改了稱呼,“人已經去了,還追究什麼呢?”

我淡淡地笑,“他在生的時候,我都不追究。”

“我相信你,”莉莉安周點點頭,“一眼看就知道你是一個高貴的女人。”

我苦笑。

她點起一支煙,“你先生叫什麼名字?”

“陳小山。”

“嘿!”她的香煙自嘴角掉下來,“是他!”

印象那麼深刻,好極了!

“陳小山是你的丈夫?”她杏眼圓睜瞪著我。

我點點頭。

“象你這樣賢淑斯文的女人,怎麼會嫁給他?”

我微微笑,“這個故事嗎,足有二十年長。”

“是,我知道他故世了,是他的朋友說。”莉莉安深深地吸了一口煙。

我問:“你同他,有不尋常的關係吧。”

她反問:“陳小山同城裏哪個女人沒有尋常關係?”她狠狠咬著牙。

我忍不住說:“我。”說完看著她。

莉莉安周瞪著我,噗哧笑出來。“陳太太,我佩服你,我喜歡你,你這次來到底有何目的,我都會幫忙你。”

“謝謝你。”我是由衷的。

難得她有識英雄重英雄的感覺。

我說:“我想知道,你這裏是否有一位小姐,叫做梅吉莉?”

“她!”莉莉安吸進一口氣,“是,她在這裏做過,後來給我趕了出去。”

“為了她同你槍男人?”我試探地問。

“咦,”她轉過身子來,挺挺胸,“你還真知道得不少呀。”

我笑笑,“我隻想知道,梅吉莉同我的丈夫,是否有一度很接近。”

她把兩隻手臂撐在那張粉紅色的書桌上,凝視我,“陳太太,如果你不是那麼斯文高貴,我真懷疑你有心理變態。”

“你怎麼可以將你丈夫的風流債,拿出來這樣子談。”莉莉安說。

風流債。

我默然,她說得再正確沒有,我的態度大方得失常。

她凶猛地吸一口煙,看得出情緒很受波動,我心中忽然靈光一現,明白了一大半。

我靜靜地說:“那個男人是陳小山,梅吉莉與你爭的男人是陳小山。”

“你終於明由了。”她神經質地笑出來。

莉莉安轉身為自己斟了一杯白蘭地,大大地喝了一口,“你還想知道什麼?”

“陳小山是不是眼梅吉莉親熱過一陣子?”

“是的。”她回答得很直接。

“是什麼時候的事?”

“沒多久。”莉莉安說:“約莫半年前。”

“他們一直有往來?”

“去年十二月,聖誕節,陳小山自跟我在一起。過年的時候,我已經發現他跟梅吉莉的事,這小妞沒義氣,我把她自垃圾堆裏揀出來,提拔她成材,好不容易培養得她看上去有個人的樣子,她同我來這一招。”莉莉安恨恨地說:“我沉不住氣,便轟她走,從我這裏出去,通行站不住腳,近三五個月都沒有看見她,不知她如何。”

我點點頭。

我想知道的也不過隻有這麼多。時間上很吻合。莉莉安忽然苦笑起來,她說:“其實她傻還可以原諒,我傻就不可原諒。在陳小山眼中,我們算什麼?

為了陳小山,值得嗎?”她象是對我傾訴。

我不響。

莉莉安與剛才的鎮靜簡直是兩回事,她說下去,“後來我才知道,隻要崔露露一來香港,他便絕足‘第一’,我實在太傻了,我有這憧憬,我還以為……”

她用手指抹一抹眼角,拾起頭來,“人家崔露露是大歌星哪,我拿什麼同她比,今天見了你,更證明我妄想,女人……女人真可憐。”

我說:“謝謝你,周小姐,還有最後一個問題,你說你自垃圾堆把她揀回來,那是什麼地方?”

她擺擺手,“我累了,陳太太,我們已開始營業,改天再說吧。”她很頹喪地說。

我不怪她。

“再見,周小姐。”我站起來預備離開。

“陳太太——”她叫住我。

“你是不是認為我很可笑?”她神經質地問。

“你指哪一方麵?”我反問。

“曾經我以為陳小山會娶我。”

我問:“他暗示過你?”

“沒有,是我癡心妄想。”

我攤攤手,“嫁與他,又有什麼滋味?說到可笑,我豈非比你更可笑。”

她凝視我,“陳太太,你是個了不起的女人,我想交你這個朋友,有什麼事,你下來找我。我替你擺平。”她拍拍高聳的胸脯。

“謝謝。”我轉頭離開。

她派人一直送我到門口。

我不會以為她愛上陳小山,她隻不過想找一個歸宿,但是她選錯了對象。

不但是她,連崔露露都同樣失敗。而銀女,她毫無意識地要與莉莉安鬥爭,在她簡單的心目中,贏得莉莉安就是贏得全世界。

這麼多女人,為著不值得的男人,鬧得醜態百出,腸穿肚爛,如一群撲火的燈蛾,焦頭爛額,萬分淒慘。

到家,朱媽正服侍銀女吃晚飯。

見到我,銀女說:“你回來了。”

我疲倦地笑,“是的。”靠在沙發上。

“你去出診?”她天真地問。

我搖搖頭,“不,我休假,我出去找朋友。”

“過來吃飯。”

“銀女,我要帶你到醫生處檢查。”我盡量把聲音放得很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