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萬分不願,過一會兒她說:“你為什麼不替我檢查?”
“我沒有儀器。”
我說:“我陪你到朋友那裏去,你放心,從頭到尾我會陪著你。”
她想了很久,點點頭。
我鬆一口氣。
她坐在我身邊,“不吃飯?你看上去很疲倦。”她仿佛很關心我。
我笑了,“你對我不錯呀。”
她認真地說:“你對我好,我也對你好。”
我有點感動,拍拍她的手,“我吃不下,你去吃,朱媽做的飯菜還配你胃口嗎?”
她點點頭,“很好,如果這是我的家,我說什麼也不離開。”
“我希望你把這裏當是你的家。”我看著她。
“如果你真的是我姐姐——”她很衝動。
我說:“把我當成姐姐好了。”
“但是至多在半年後,我還是會離開這裏,又開始流浪生活。”
“我會安置你,讓你有一個自己的窩。”
她靜默。
“相信我,銀女,在這一段時間內,你必須相信我。”
她回到飯桌去。
問鈴響,朱媽去開門,進來的是司徒律師。
我連忙迎他入書房。
他壓低聲音,“你去過第一夜總會?”
我一怔,“好靈通的消息。”
“老李的人看見你進去,”司徒白我一眼,“這種閑雜的地方,你也夠膽去探險?”
“我查到了,孩子是小人的。”我說:“那媽媽生證明那一段時間小山的確與她在一起。
司徒猶疑,“這種女人生活很亂,不見得隻得陳小山一個朋友。”
“但至少增加了可能性。”我說。
“無邁,你倒是有點辦法,老李派了探子下去,給打手轟出來。”
“女人與女人,”我歎口氣,“到底好說話些。”
司徒不以為然,“無邁,你怎麼跟她們一樣。”
“不一樣?是不一樣,我運氣好多了,我生活在一個什麼都有的環境中,而她們,她們出自泥淖,墮入風塵。將我放在她們的處境中,可以想象我不及她們一半。”
司徒很訝異。
“不說這個了,”我說:“我還想見一見她的家人。”
“我們有線索,我叫老李那邊的人陪同你去。”
“不,不好。”我擺手。
“那麼我叫福利署的薑姑娘與你同往。無邁,不得與我討價還價,那種地方,我決不允許你單刀赴會。”
“呀,”我說:“司徒,你對我這麼好。”
他麵孔忽然脹紅。“多年老朋友,說這些來幹什麼。”
朱媽敲門進來,“季先生電話。”
司徒看我一眼,“我先走一步,無邁,你自己當心。”
我送他到門口。
銀女說:“那不是你的男朋友吧?”
“哦,當然不是。”
“我不喜歡他,他做人閃閃縮縮。”
我啞然失笑,司徒要是聽見這樣的評語,不氣炸了肺才怪,堂堂大律師呢。
我接過電話,季康說:“今天晚上有月亮。我小時候看過一部電影,叫做《沒有月亮的晚上》,葛蘭主演。了不起的影片,你看過沒有?”
我歎口氣:“季康,你胡亂謅什麼啊。”
“鳳花雪夜呀。”
“季康。”
“無邁,出來見見我好不好?”
“不行,我沒有精力。”
“無邁,二十多年來,你未曾為自己活過,陳小山已經去世,你應已回複自由身。”
我說:“做完這件事,我便是個自由的人,還有幾個月而已。”
季康無奈地道:“我越來越覺得不能原諒你。”
“季康,”我輕輕地說:“不要等我,真的不要等我,不要再浪費你的時間。”
“你這個可惡的女人!”
“季康——”
“一切是我自願的,好了沒有?出來好不好?”
“我實在走不開,你到我們這裏來好不好?”
“你現在又不是一個人住。”
我問:“你不能愛屋及烏?”
“太難了,無邁。”
“晚安,季康。”我放下電話。
銀女看我一眼,“那才是你的男朋友?”
“也不是。”我微笑。
“你完全沒有男朋友?”她不置信。
“沒有男朋友又怎樣?活不了?”
“你是一個特別女人。”
我抱著沙發的墊子,“每個人都那麼說,連我自己都覺得特別起來。去休息吧,明天我們去看醫生。”
我帶銀女全身檢查,唯恐她有什麼病。
我心中略帶歉意。這跟帶一隻小動物到檢疫站有什麼不同,自然不相信她。
司徒把我猜得太天真了,而又把銀女看得太罪惡。
相熟的醫生把銀女從頭到尾仔仔細細看了一遍。
她同我說,預產期在九月十一日。
我想,到那個時候,天氣應該涼快了。
我問:“產婦沒有什麼吧?”
“出乎意料的健康,大腿上有些皮膚癬,微不足道,擦幾天藥就好。手甲腳甲太長,頭發要清洗,你可以囑咐她。”
“胎兒沒問題?”
“很正常。”
我忽然好奇起來,“是男胎還是女胎?”
醫生笑,“真的想知道?”
我點點頭。
“下個月來做素描。”
我笑了。
“記得與她定期來。”
我帶銀女離開醫務所。
“看,就要做母親了,感覺如何?”
銀女說:“我從來沒想過要把他生下來。”
“喜歡男抑或女?”我問。
她茫然答:“沒想過。”
“我們先洗一個頭,來,我知道有一家店,師傅手藝了不起。”
在理發店裏,我們倆啜著咖啡,象是多年的老朋友。
她說:“以前我的媽媽生也對我不錯,不過她要靠我替她找客人,互相利用,那是不算的。”
我問:“你為什麼要同她爭?”
銀女說:“誰叫她那麼成風?”就那麼簡單。
她這個人,沒有什麼層次,真難想象陳小山會跟她一泡幾個月。
我沒有問,我並不想知道陳小山與她的詳情。
自美容院出來,銀女容光煥發。到底年輕,給一頓吃的,睡飽了,略加修飾,便恢複舊觀,可以想象到這麼一個人材,為“第一”拉過多少客人。
盡管淪落多年,銀女的五官仍然稚氣,大眼睛,微腫的眼泡,略深的膚色,都象一個剛剛運動完畢,正在不知為什麼賭氣的孩子。
她必然有她的客路。
以後的四個月裏,我要與她一齊度過。
“孩子生下來以後會怎麼樣?”她忽然轉頭問。
我假裝訝異,“我不是同你說過了?”
“沒有,”她眨眨眼睛,“你沒有說清楚。”
“我喜歡孩子。”我說。
“你會養大他?”她問。
我不欲輕敵,也不想節外生枝。我繼續瞞著她,“我會雇保姆。”
“沒有帶過孩子吧?”
“很遺憾,沒有那樣的機會。”
“我帶過妹妹。”她說。
“你有好幾個妹妹?”
她點點頭,“我媽媽身體不好。”
“有沒有回去看她?”
她忽然很厭惡地說:“我一輩子也不要見她。”
銀女掏出香煙盒子。
“丟掉它好不好?你答應過的。”我說。
她聳聳肩膀,縮回雙手。
“從來沒有人這樣耐心地陪著我,我看得出你是真心的。”她說。
我忍不住又微笑。
“當然,”她不甘示弱,“你是為了我的孩子,但是……”她象是辭不達意,“但是你對我很好。”
我拍拍她的手背,“我明白。”
“福利署的薑姑娘也很好。不過她忙,她要照顧很多人,而且她說話道理很多。”
“你疲倦了吧,你在家休息,我出去一趟。”
“晚飯回來吃嗎?”她象是很盼望我早回來。
我一時有點無措,從來沒有人對我有這種純潔的留戀。季康……會用銀女的口氣,季康不算,手康有他的目的。
我說:“我兩個鍾頭就回來。”
我出門時向朱媽使一個眼色。
精明偵探社的老李與我同訪薑姑娘。
她出來的時候,我身不由已迎上去,敬慕地說,“久仰大名。”我是由衷的。
薑姑娘意外地說:“陳太太你太客氣了。”
她很年輕,才二十三四歲,看得出大學剛出來,滿懷熱情為社會服務,也許再隔幾年就會變老油條,但此刻她明媚的外表與秀麗的聲音都使人如沐春風。
我的毛病是把所有人都想象成中年人。可是到見了麵,才發現自己是他們之中年紀最大的一個,連老李都一定比我年輕。
“陳太太,我可以幫你們做什麼?”
“王銀女。”
薑姑娘馬上皺上眉頭,“哦,她。”
“可否提供有的關王銀女資料給我?”我問。
“我們的資料是不公開的。”薑姑娘說。
“這我知道,可是——”
“你們不會是電影公司來找劇本素材的吧。”
“當然不是。”我報上身份,“我們絕對不是娛樂圈的人。”
“陳太太,你不知道,我們叫人煩怕了,不過無論怎樣,我們對人都不想說太多,”薑姑娘停了一停,“這位王小姐是個麻煩人物,我不知道她跟你有什麼糾葛,但是我們現在還在找她。她上次報的地址是一個朋友的家。”
“她沒有幸底?”
“有,怎麼沒有。兩次高買,一次偷竊,還有一次帶毒。”薑姑娘說:“好了,到此為止,我已經說得太多。讓我提醒你們,她仍是未成年少女,找她簽合同不生效,要有她父母的讚同才行。”
我苦笑,“薑姑娘,我再說一次,我真的不是電影公司的老板娘,你不相信可以去查。”
“你仿佛很關心她。”薑姑娘說。
“理由跟你一樣。”我說。
“我沒有理由懷疑你,陳太太,但社會中這種問題少女是很多的,童年幾乎在女童教導所度過,我不知道你想怎麼幫助她,但是,你幫得了幾個?”
我忍不住問:“你呢?”
“我?”她說:“這是我的工作,我的酬勞是薪水,我必須耕耘,但陳太太為的是什麼?”
我說:“薑小姐你太謙虛了,你是一個很好的社會工作者。至於我,就是為了一對老人家。”
薑姑娘揚揚眉頭,她當然沒聽懂,也不願多問,我們告辭。
老李說:“陳太太其實不必問她那麼多。”
我轉頭看牢他。
“薑姑娘有的資料,我們都有。”
“為什麼不早說?”我啼笑皆非。
“我以為陳太太想印證一下。”
“她家在什麼地方”?
“她母親住九龍城。”
“哦。”
九龍城,一個煙霧彌漫的神秘之都。
老李又說:“真正的九龍城並不是遊客想象中的九龍城。”
他很煞風景,不過他是一個實實在在的人,不會留什麼餘地。
“無論什麼,都不是想象那樣一回事。”我說。
他欲言還休。
“老李,你也覺得我不可言喻吧。”我慨歎地點點頭。
“做這種麻煩的事,與我自己有什麼益處?但是你不是我,你不知道我的苦衷。”
老李說:“正如剛才陳太太所說,是為了兩個老人家。”
是的,這是我願意相信的理由。
“我總得去她家裏看看,免得一無所知,到底未出世的嬰兒,有一半是那邊的骨肉。”
老李說;“陳太太,今天夜了,改天吧,你不急吧。”
我說:“我們改後天。”
這一次是我第一次來九龍城。
第一次,也希望是最後一次。
大白天,太陽很熾熱,風大的緣故,可以忍受燠熱的空氣,舊樓台上晾出的衣服吹得飛舞,我咪起眼睛,用手遮住額頭,往樓上看,深深的露台破落萬分,頹垣敗瓦,似黑色的深洞,裏麵鬼影幢幢,一天的灰沙。
“這房子將拆了。”老李皺上眉頭,“十分汙穢。”
我心一動,“你同她母親聯絡過?”
老李坦白地說:“我想不用預約,我們沒有電話。”
“我自己上去,”我說:“老李,你在樓下等我。”
“陳太太,我想我還是陪著你的好,我在門口等你比較安全。”
甫踏上樓梯,我明白老李為什麼會那麼說。
樓梯間沒有燈光,布滿土地神位,香火飄緲,不知飄向何處,住戶要什麼樣的神來保佑他們平安呢?
我很震驚,樓梯用木板製造,踏上去有吱吱咕咕的響聲,沒有扶手,兩邊牆壁肮髒得不能置信,老李扶著我上去。
我問:“幾樓?”
“三樓。”
我們走到二樓轉角,突見人影一閃,老李本能地用身體擋住我,隻見梯間撲下的是一個女孩子,長頭發,穿最流行的網孔裝,一雙尖頭高跟鞋足有九公分高,走這麼崎嶇的樓梯也不怕摔死。她嚼著口香糖,看見我們,停下腳步,好奇地觀望。
這時我的眼睛漸漸習慣黑暗的光線,隻覺得她長得十分標致,才一瞬間,她已經衝下樓梯,一路發出拍拍的腳步聲,顯然這條樓梯難不倒她,看樣子人生的道路也難不倒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