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展開身世調查(3 / 3)

我苦笑地跟老李說:“沒想到這裏是美人窩。”

老李忍不住加上一句,“為什麼一般千金小姐都長得似一團番薯?”

我補一記:“上帝是公平的。”

梯間散漫著一陣惡臭。老李趨向門前,用手拉一拉門鈴。那是一條鐵線,通往木門裏的一支銅鈴,清脆地響了兩下。

我好奇到極點,也詫異到極點。怎麼可能還有人住在這種地方?

老李象是看出我的心事,他並沒有看我,隻見喃喃地說:“是的,是社會的錯。”

我並沒有笑出來,我們站了很久,才聽見腳步聲前來開門。木門上的一個小方格被打開來,才張望一下,大門就開了,我看到福利署的薑姑娘。

“陳太太。”

“薑姑娘?”我有意外的喜悅,象是他鄉逢故知一般。

相信對方也有同感,馬上問,“陳太太怎麼也來了?”

“我找王銀女的家長,同他們有重要的事商量。”

薑姑娘今日一身白衣,清爽的圓麵孔,堅毅的神情,站在汙穢的背景前,就象一位天使般。

“薑姑娘,你一定要幫我的忙。”我踏前一步。

“這是我的職業。”她微笑,“既然來了,大家進來吧。”她掩上門,顯然是這裏的熟客。

“薑姑娘已經來過多次了吧。”老李問。

她輕輕籲出一口氣,“這兩年來我抽空就來。”

“開頭是她們向你求助的嗎?”我說。

薑姑娘答:“曾經一度,銀女蹤過兩個月,惹出很大的麻煩。現在她又不見了,她母親擔心得很。”

我與老李麵麵相覷,這樣的母親還會擔心女兒的下落?難以置信。

不過看樣子,薑姑娘倒是相信的。

我們看清楚這層舊樓內院的間隔,一條狹窄的過路巷,剛容一個人走路,一邊便是用木板隔出來的房間,鬱熱的空氣根本不流通,不知誰燃著線香,奇異的味道帶我們走入佛經的國度,並不難聞,喚醒我們的是無線電中的粵曲,柔糜地鑽進耳朵,再也不願出來,訴說一個女人,長久獨居,等待她夫郎回來的故事,是王寶釧嗎?我不能十分肯定,但她仿佛在要求我們打開心門給她進來。

“——陳太太,陳太太。”是老李叫我。

我回過神來。

“陳太太,”薑姑娘說:“我不怪你,真不是你所熟悉的世界。”

“她在哪裏?”我問:“我是指王銀女的母親。”

“在那邊一間房,請跟我來。”

我的腳步有點飄浮,跟著薑姑娘走過去,不知哪間房裏的嬰兒哭泣起來,良久,沒有人過去哄他。

我想象中,銀女的母親應是一個賤肉橫生的中年女人,淫欲過度,長著一雙吊梢眼,叉起腰,很尖聲音罵人,口沫橫飛,……

我來這裏幹什麼呢,我怎麼敢告訴她,銀女在我那裏?我真的胡塗,這麼大的擔子,這麼重的責任。

“陳太太。”又是老李在叫我。

薑姑娘撩起一張花布簾,“這裏”。她揚聲,“九姑,有人來看你呢。”

房間裏亦沒有亮燈。一個穿深色唐裝短服的女人背我們而坐,除了簡單的一張木床,就是那張鐵皮桌子。

“誰呀,薑姑娘。”那女人緩緩轉過來。

我與老李跟她一照麵,兩人登時忍不住後退一步。

若是看到妖怪,或是扭曲奇特的醜麵孔,都不會吃驚心跳。

但是我們此刻所麵對的一張臉,卻如圖畫中對牢白海棠吟詩的美女。

我張大了嘴,老李也把眼睛瞪得似銅鈴。

在這麼醃髒汙穢的泥淖裏,我們看到了真正的白蓮花。

她年紀是這麼輕!頂多隻是三十二三歲,眉梢眼角充滿滄桑,無奈絕望悲傷,但卻絲毫不損她的美麗:標準的鵝蛋臉、懸膽鼻、小嘴巴、蓬頭垢麵,掩不住的憔悴,但仍不折不扣的是一個美女。

銀女並沒有得乃母真傳,她隻有母親十分之一。

我驚駭得說不出話來。

隻聽得她以猶疑的聲音問:“薑姑娘,這兩位……”

“他們可能知道銀女的下落。”薑姑娘乖巧地說。

“嗬,”她動容地站起來,“兩位請坐。”

但四周並沒有可以坐的地方。

薑姑娘暗示我坐在床邊。

我坐下才發覺床上躺著兩個熟睡的孩子,一式一樣的麵孔,閉著的眼睛帶極長的洋娃娃般睫毛,五官的輪廓極象她們的母親,才四五歲就已經是美人胚子。

一個驚奇緊跟著另一個驚奇,使我成為啞巴。

銀女的母親緊張而悲哀地問:“她在什麼地方?”

老李向我使個眼色。

我無意地說:“她來向我借錢。”

“借多少?”這個美婦人焦急地問:“這位小姐。你有沒有借給她?”

“她持著先夫的名片,要求借三千元,”我並沒有撒謊,“我借給她一千元。”

“哎呀,我並沒有錢還給這個小姐,”她怯怯地說:“薑姑娘,怎麼辦呢?”

她以為我是來討債的。

“不不,”我不忍地擺手,“不是,我不等錢用。”

美婦鬆一口氣。

我看著她蒼白的麵孔,不知如何稱呼她好。

薑姑娘來解圍,“我們都叫她九姑。”

九姑咳嗽起來。她用手帕掩著嘴,一直劇烈地咳。

老李變色,輕輕在我耳根說:“肺病。”

我更象是進入時光隧道。肺病,這是四十年代的傳染病,現在一發現便可以注射特效藥,怎麼會拖延到這種地步。銀女的母親活脫脫象沙三少故事中的銀姐托世,完全不屬於現實世界。

她咳定了以後,喘息一會兒,愁苦地問:“這位小姐——”

我溫柔地說:“我姓林。”

“——林小姐,銀女還會來找你嗎?”

“我想會的,她等錢用。”

“跟她說一聲,叫她回來。”

“好。”

薑姑娘說。“她早說過,如果你戒了那東西,與那男人斷絕來往,她自然回來。”

我聽得入神,看得入神,九姑居然露出忸怩的樣子來,說:“是我不好,我不配做她的母親。”

這時候床上的孩子蠕動起來,一個醒了,張開骨碌碌的眼睛,另一個伏在她身上,還在睡,一看就知道是雙生兒。

自生自滅的醒了,也不哭鬧,認命地自床頭撿到餅幹,就塞進嘴巴吃起來。

老李站起來,“我們告辭了。”看得出他不願意我在這地方久留。

薑姑娘也說:“我也有事,九姑,你必須自救,這樣子下去,不是辦法。”

“是是是!”她囁嚅地應著,站起送客。

九站連身段都看不出是生過四胎的女人,真是奇跡。

就在這時候,布簾“拍”地被掀開,房裏又多一個女孩子。

“媽,你吃藥。”她提著染滿煤炭的瓦藥鍋。

女孩子敵意的看牢我們。

我點點頭,這是銀女的大妹了,約十二三歲。據說她不姓王,跟銀女異父同母。但模樣非常相似,比起她們母親,無異十分粗糙,但站在外頭,也有足夠本錢,顛倒眾生。

薑姑娘說:“我們走了。”

“薑姑娘,”九姑說:“下次再來。”

“我看看我幾時有空。”薑姑娘慨歎地說。

我們又經過狹長的過巷,我轉頭看,九姑一手撩起布簾,以目光送客。

大門忽然打開,剛才我與老李在樓梯的轉角遇見的青春女郎持汽水罐上來。

見我們離開,她失望說:“薑姑娘,你們不喝點東西才走?”

“下次吧,”薑姑娘說道,“我們有事。”

“姐姐有什麼消息?”她問道。

嗬,原來她才是銀女的大妹,剛才那個隻是老三。九姑在這種環境下,居然生了五個女兒。

薑姑娘不回答,反問:“你此刻在哪裏做事?”

她一呆,隨即撒謊:“南洋製衣。”

“製什麼衣?”沒想到薑姑娘頂尖酸,“舞衣?”

她陪笑,“薑姑娘——”

“你別跟姐姐的壞榜樣學!”薑姑娘說:“我下次再來問你。”

“薑姑娘,”她不甘地自辯,“我娘的病等錢用,那個男人又攤大手板—一”薑姑娘搖搖頭,推開門,與我們下樓。

一行三人都沒有說話。回到街上,陽光刺目,恍如隔世。

司機看見我們把車子倒退過來。

“送你一程,薑姑娘。”我說。

她很大方,沒有推辭。

我的心略略定了一點。

車子駛進市區,我又回到真實的世界。

薑姑娘在這個時候忽然喃喃自語,“我看我還是辭職算了,單是這一家人就幫不了。”

老李很同情地看她一眼。

到現在我已經非常喜歡老李這個人:敏捷、聰明,卻不外露,又不愛說話。

“薑姑娘,讓我再介紹自己一次:我是林無邁。”

她伸出手來與我一握,“我調查了,你是婦產科醫官。”當然,否則她也不會隨便上我的車子。

我說,“相信你明白,薑姑娘,銀女跟先夫有點瓜葛。”

“以她的本性,她會不停地來要錢。”

我問:“應付銀女,我應當怎麼樣?”

“絲毫沒有辦法。環境與血液都絲毫沒有給她任何超生的機會,還有她那四個妹妹,將來她會依著她們母親的老路走,直至滅亡。”薑姑娘很激動。

“那真沒想到,”我輕輕說。“那麼美,那麼年輕。”

薑姑娘說:“你本人也很美很年輕呀。”

我脹紅臉,訕訕的。

薑姑娘回答說:“九姑兩年前還要好看,那時她還沒有得病。”

可以想象得她為什麼會有那麼多男人,一個接著一個。

我說:“薑姑娘,我想同你吃一杯茶,你肯賞臉嗎?”

“有事同我說?”她很懂事。

我點點頭。

才二十多歲的人已經這樣成熟穩定,薑姑娘真是不可多得的一個女子,將來誰娶了她,是真有福氣的。

“陳太太,你的身份也很神秘,如果你不介意我多嘴——這真是職業病,對於人家的處境,我總是來不及的發表意見——假使銀女隻是你丈夫生前的女朋友,你就不必追究太多。”

“我認為人類的智慧,你應當知道,開始新生活才是最重要的。”薑姑娘說。

我說:“我也知道。”

“你當然知道,我有這個信心。”

“一杯咖啡?”我再試探地問。

她微笑,“我的職業令我認識很多不同的人。”

司機把我們載到咖啡座,麵對整個香港,蔚藍的天空澄得很,完全是小學生作文的好題材。兩個世界,完全是兩個世界。我想,這樣的陽光生生世世照不到九姑的一家,我低下頭轉著咖啡杯子。

薑姑娘耐心地等待我開口。

我終於說:“薑姑娘,實不相瞞,銀女此刻在我家中。”

她睜大眼睛,一臉的不置信。

“她住在我家,已有十來日了。”

“是她自願的?”

我點點頭,“我不致於會愚蠢得拘禁未成年少女。是,是她自願的,難就難在這裏,假使她要拉開門走,沒有人可以阻止她。”

薑姑娘略為不安,“以銀女的為人,她隨時可以咬你一口,告誣你。”

“那我倒不怕,”我說“我有證人,現在我家裏有全職女傭,她可以告訴每一個人,大門並沒有上鎖。”

“為什麼,陳太太?”

“為了很複雜的理由。”

“陳太太,我真是想破了頭,也想不出是為了什麼。”

“我有律師會隨時忠告我。”

“你要當心,陳太太,”每個人都叫我當心,“象銀女這樣具獸性的女孩子,不知她下一步會做什麼。”

“我已經想過最壞的一步,所以你得答應我,薑姑娘,有什麼事,你會幫我,因為,你清楚銀女比我更多。”

薑姑娘無奈地說:“我說過,這是我的職業。”

“謝謝你。”

“我想通知九姑一聲,你可以把地址給我嗎?”

“我會對九姑說,銀女住在朋友家。”我說。

“當然,我想我們應該這樣做,並且……假如她們需要什麼幫忙——”

薑姑娘攤開手,“誰幫得了她們?剛才你也見過,這根本是根深蒂固的社會問題,誰救得了她們?”

我低下頭,“或許銀女在我那邊會得好轉。”

薑姑娘搖搖頭,“你太樂觀了。”

我取出鈔票,薑姑娘接住我的手,她搶了帳單。

有人說:“兩位女士真客氣。”

我一抬頭,是季康。

“呀,來,我同你們介紹,季醫生,”我笑,“這位是薑心儀小姐,我的新朋友。”

季康答說:“我約她,她老是說沒空,原來是薑小姐麵子比我大。”他拉過張椅子坐下來。

薑姑娘很大方,也跟著我們微笑。

我說:“我們剛要走,你呢?”

“陪家人來吃這裏的蛋糕,”季康向另一方努嘴,“也差不多了,我送你們回去。”

“我有車子,你送薑姑娘吧。”

薑姑娘連忙說:“不用了,我住得很近。”

季康訝異說:“‘姑娘’,你是護士?”

“不,”她笑答:“我做社會工作。”

“啊,難怪,來,薑小姐,我送你。”

我們在門口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