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出去走走。”她坐過來。
我呷一口龍井,“我陪你去。”
“你不方便去。”
“那是什麼地方?男廁所?”我微笑。
銀女很詫異,“有時候你也很有趣,會說一些笑話。”
“謝謝。”我說:“今天我們不出去,我教你打毛衣。”
“不要。咦,打毛衣!”
“那麼學英文。”我說。
“會說英文。”她挺挺胸口。
“是嗎,”我點點頭,“原來你會英文,啊,失敬。”
她也笑了,“當然沒你說得好,你別取笑我。”
“我們就這樣聊聊天不好嗎?”我誠懇地說:“這是難得的機會,你跟我有這個時間來交通。我做醫生已有十年,從來沒有放過假,我們是有相當緣份的。”
她圓滾滾的眼睛看著我,過一會兒他說:“本來我最不聽話,不知為什麼,你說什麼,總是不能不聽。”
我握住她的手,“我很感激。”
“因為你做的與說的一樣,你以身……以身作則。”
我笑了,“你還在偷偷抽煙?”
“你怎麼知道?”
我指指鼻子,說:“聞得見,快別抽了,朱媽替你買了口香糖。”
“以前我還抽大麻。”她似乎有炫耀之意。
“是嗎?大麻能解決什麼問題?白粉又能幫什麼忙?一個人靠的意誌力與一雙手。”
她呆住,“我從來沒聽過這樣的話,連薑姑娘都沒有這樣說。”
“薑姑娘給你攪得暈頭轉向,自然來不及說教。”我笑。
她笑了,躺在沙發上看雜誌。
近中午時分,司徒同我說,他預備向陳先生宣布這個消息。
我沉默一會兒,問他:“你認為時機成熟了嗎?”
“不是我認為的問題,而是他們已經支持不住了。”
“好,你同他們說。”我放下電話。
沒有什麼比心死更可怕,兩位老人心一死,身體很快會放棄。司徒說得對,事情不能再拖。
我已同司徒約好,把陳氏夫婦認作我的父母,免得銀女多心。
“——你聽見嗎?”銀女不知說了什麼。
“對不起,我沒聽到。”
“你真是奇怪,”她說,“我住在你家,你還要對我說謝謝,抱歉這些話。”
她停一停,“要是我永遠能夠住在這裏就好了。”
“那也很簡單,”我說。“將來你的家,說不定會比這裏好得多。”
“說說而已——我想出去散散步。”銀女說。
“去看朋友?找尊尼仔?”
她不出聲。
我微笑,“我陪你到附近公園去坐坐,那些人,你能遠就遠著他們,你等我去換件衣服。”
我進房,找手表時遍尋不獲。
朱媽進來,“不見了什麼?”
“金表。”
朱媽不說啥,眼睛卻表露一切。
我解嘲的說:“一切都收起來,隻剩一隻表,我不能不戴手表呀。”
“或許還在她那裏,你帶她下去走走,我來找。”
“尊尼仔來過又走了,我看不用費心。”我懊惱地說。
“那時你的表還沒有除下來。”朱媽提醒我。
“不用多說了。”我深深歎口氣。
銀女不是不喜歡我,但是她無法不做這些順手牽羊、欺詐勒索的行為。一切已在她血液裏,多說無益。
我與她到超級市場去,她顯得精神百倍,吱吱喳喳,說這個說那個,非常合作。
我很沉默,直到瞥見她把一雙絲襪偷進口袋。
我低喝:“你幹什麼?”
“沒什麼。”她的表情完全不象做錯事,一點無所謂,象這是嗽口洗臉一樣。
“放回去。”我忽然生氣了。
她一呆。
“家裏起碼有一百雙絲襪,你還偷這個幹什麼?為了三塊錢做賊,劃得來嗎?虧你還在第一夜總會做過,沒吃豬肉,也見過豬跑!還有這麼癟三格。”
她隻好把絲襪放回去。
“以後不準在我麵前偷雞摸狗。”
她倔強地反問:“三塊錢不做賊,三萬做不做?”
我忍無可忍,“閉嘴!”
她果然閉緊了嘴巴。
我心中頓生梅意,我不是懲教署職員,我對這個女孩子一點辦法也沒有。
我們攜帶一些飲料食物到小公園坐下,我的感覺很迷茫,開罐啤酒,緩緩喝,象是坐在大學校園中,一轉頭,仿佛就可看到陳小山嘻嘻的走來。
“你生氣?”銀女又問。
“我生氣有什麼用?”我歎息,“薑姑娘何嚐不生氣,你母親也氣呀。”
“她有什麼資格生氣?”銀女訕笑,指的是她母親。
我說:“她雖然不能自救,也想救你。”
銀女一麵孔的輕蔑。
我靜靜地說:“銀女,我的手表呢,還給我。”
我預備她抵賴一番,但是她沒有,她自口袋取一出張當票,遞給我。
“當掉了,”我不置信,“這麼快的手腳。”
“我自窗口拋下給尊尼仔,叫他把當票取返,他自門縫塞進來,我撿起放在口袋中。”
我一看,當了一萬塊,氣得我笑出來,“好一雙雌雄大盜。”
“誰叫你有錢不給我們。”她還理直氣壯。
“你不是口口聲聲說我對你好?”我問她。
“你是對我很好,但是我們手足要花錢呀。”她仍然不覺羞愧。
我呆呆地看著她,這是第二個世界裏的人,不能以常理言喻。我問:“你決心眼尊尼仔混下去?”
“我沒說過,看將來怎麼說。”
“你有將來嗎?你以為你有將來?第一混不下去,到小舞廳,小舞廳維持不住,再往下走。你看到你母親?她就是你的鏡子,你還不相信?”
她掩起麵孔。
“銀女,我老實告訴你,你別以為籍胎兒就可以要脅我,我再發覺家裏不見什麼,我就趕你出去。”我堅決地說:“你是個不可救藥的人!”
說完了,我起站來,“回去吧。”
她很服從的跟我走,腳步已經有點蹣跚。
這樣的母親,生這樣的女兒,現在這女兒也懷了孩子,將來她要生什麼樣的種子?
把這個嬰兒放在最優良的環境中,他的品行會從血液抑或從環境?
我會不會替陳家找來更大的麻煩。
現在退出已經來不及了,胎兒穩定、純潔的心跳,微弱的撲托撲托,小小的震動,已經刻骨銘心,雖不是我的孩子,卻是小山的骨肉。
回到家門,我靠在門框上,有點目眩。
開了門,司徒迎出來,他身後是陳老先生與老太太。
“媽,爸爸。”我扶住他們。
司徒說:“他們一定要撐著馬上來。”壓低聲音,“我已囑咐過他們。”
他倆目不轉睛地看牢銀女。
瘦多了,我心酸地看著他倆,本來老人家還頂愛打扮,年年做新西裝,每個星期上理發店。不知怎地,才短短兩三個月,完全落了形,滿頭白發淩亂,皮膚鬆寬寬地吊下來,在頸邊打轉。
我強顏歡笑,“坐下來慢慢說,爸爸,這是我的朋友。”我把銀女輕輕拉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