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過十分鍾,經紀開始擦汗。
老李說:“看樣子是不來。”
我點點頭,剛預備站起來,照麵在門口碰見一個女人:短頭發,大眼睛,濃妝,雪白皮膚,一套黑衣服,把身段襯得玲瓏浮凸。
她看見我,也呆住了。
我們兩人對望很久,老李不知就裏,隻得在一旁狐疑。
“你是房主人?”我不置信地問。
“你是房客?”
“正是,你說巧不巧?”我笑。
崔露露看著我半晌,然後坐下來。
經紀說:“原來你們是認識的,太好了,太好了。”
“你——出來了?”崔露露問我。
“搬出來已經許久了。身體好嗎?恢複沒有?”
“完全恢複了,隻是陰天下雨,縫過的地方還是隱隱作痛。”
她按一按腦後。
腦後的頭發染成金黃色。
“房子——”她帶個詢問的神色。
“下次再說吧。”我說。
能夠把銀女收在房子裏,不代表我會租崔露露的房子,我站起來。
崔露露拉住手,“陳太太,我可以同你吃杯茶?反正已經出來了,象我們這樣的人,出來一次,起碼打扮兩個鍾頭。”她自嘲地說。
“有什麼話要說?”我問。
“有,我有話要說。”
“關於什麼?”
“陳小山。”
老李一愕,他一定在想,怎麼又是陳小山?他也一定在想,原來如此。
我淺笑說:“我以為你並不熟悉陳小山。”
“那時我實在慌張,”崔露露坦白,“沒法子,什麼事都否認了再說。後來發覺沒這個必要。”
“你與他的事,我都知道。”我說:“何必多說。”
“但是出事那一夜的事,你並不知道。”
“你同他在一輛車裏,這還不夠?”
“是我害了他。”崔露露低下頭。
老李說:“我們到一個比較靜的地方去說。”他走在前麵帶路。
“本來我就想上門來拜候你,這次偶遇,真是再好沒有。”
崔露露說:“我良心一直不安。”
我們在茶座坐下來,崔看看老李,有點緊張。
老李知情識趣,微微笑,移到另一張桌子去。
“他是誰?”崔露露問。
我答:“不是我的男朋友。”
露露麵紅,她擺弄著麵前的玻璃杯,有點尷尬。
相信她在別人麵前一定是風華絕代,儀態萬千,千嬌百媚,難為她了,為著良知,在我麵前,這麼難堪。
她沉吟良久,終於開口說:“我愛小山。”
我不出聲。這麼多女人愛他,他究竟有什麼好處?
露露很激動,大眼睛裏充滿淚水,看上去是一幅很動人的圖畫。
“小山……一直不肯離婚。”語氣象愛情片中的女主角。
這我知道,我也一直不明白為什麼他不肯同我離婚。
“開頭我以為是你不肯與他方便,後來我發覺完全不是那回事,是小山不肯。”
我點點頭。
“上次我來香港,是特地跟他開談判來的——要不就娶我,要不就分手。”
我歎口氣,開口說:“何必這樣賭氣?他其實並沒有錢,而且人也實在太花。”
“並不是賭氣。錢,我有,男朋友,我也有,我實在是愛他。”
露露點燃了一支煙。
我隻好再聽聽露露說下去。
“當時,我已有了身孕。”
這下子輪到我彈起來。
我厲聲說:“我暗示過你,你說沒有!”我睜大眼睛,覺得她罪不可恕,“愛他?我看你最愛的,不過是你自己。”
她的眼淚滾出來,用手輕輕掩住麵孔,在這種時刻還怕弄糊了濃妝。
“你應知道小山多麼想要孩子。”我責備她。
“所以我才冒險懷了孕來要脅他,但他居然不從,他說他不能同你離婚,他說他愛你,”露露流利地說下去,仿佛已經對牢鏡子練習說過多次,“我生氣不過,要與他同歸於盡,那晚由我駕車,車呔被我扭歪,車子失去控製……”她的聲音反而漸漸平靜下來。
“孩子呢?”我苦澀地問。
“我不能留下這個孩子,我向你求過寬恕,我還要活下去。”
她緊握拳頭。
“你最愛的無異是你自己。”
“我沒想到會有這樣的意外,當時我自己也在車子裏。”
“為什麼把這件事告訴我?”
“求你原諒我。”
我悲傷憤怒地看著她,“你以為我會原諒你?”
她不響。
“你隻是為求良心好過。”我說:“我並不在乎誰原不原諒你,正如你說:錢,你有,人,你也有。陳小山死了,你仍然一朵花地活下去。”
她含淚說:“小山說他從來沒有愛過第二個女人!他愛的隻有你,即使你象一塊冰,永遠不解風情,他愛的還是你,他敬佩愛慕你,倘若小山這樣對我,死了也是值得的,陳太太,凡事不能隻看表麵。”
我打斷她,“我的情欲沒有你們這樣旺盛,對我來說,兩性之間的文明始終是一夫一妻製,對我來說,陳小山死了已經很久。”
但是我心頭忽然一熱,鼻子一酸,眼淚不住淌下。
“你真是一個驕傲的女人。”露露說。
“是我的驕傲害死了陳小山?”我說。
“為什麼不是?他愛你,你不能滿足他——”
“崔小姐,你來自一個封建的社會環境,那裏的風氣同我們這裏不一樣,請不要意圖探討我與先夫之間的關係。”
“小山說過你永遠不肯好好同他說感情上的事。”
我站起來高聲說:“陳小山已經故世了。”
老李過來,“什麼事?”
我低下頭,“對不起。”
崔露露說:“我這次賣了房子就不再回香港。”
我看著她,歎口氣,她當然會再回來無數次,登台演唱、錄唱片,做生意……她那樣說不過要我原諒她。
我說:“我有點事,我要先走一步。”
她叫住我。
我轉頭,“你已經把心裏話都說出來,好舒舒服服地睡覺了。”
老李偕我離去。
他說:“好美的女人。”
我不響。
“象隻狐狸。”
我忍不住白他一眼。
“陳先生好風流。”
我“霍”地轉過身子看牢他,滿麵怒容,老李一呆,然後忙不迭道歉。
我歎口氣,他以為我不在乎,在這種事上,全世界女人的反應都如一個模子裏印出來,分別隻在涵養功夫深淺與反應安排是否得宜。
“你還想說什麼?要不要加一句,‘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老李後悔得出血,“對不起,無邁,對不起。”
不知自什麼時候開始,他已叫我的名字,而不是陳太太。
“她說的一切,你都聽見了。”他搖搖頭。
“每個女人都愛他,除出他的妻。”我諷嘲地說。
老李詫異地抬起頭來,“除出你?我不會那麼說。”
我看著他。
“你瞞誰?瞞你自己?當然最愛他的女人是你。不然你幹嗎忍他十五年,到現在又苦苦為他留下一脈香燈?”
我如遭雷擊地看著老李。
“你愛他還勝過愛自己,他們不同,他們到要緊關頭,總是先救自身,無邁,不必騙你自己了。”
我臉色轉白,背過身子。
“他們是你老朋友,不忍拆穿你,我不同,我隻是你的雇員。”
“我們回去吧。”
“自然。”
“老李,替我們再物色一層房子。”我疲乏得全身無力。
我蹣跚地走回家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