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躺下來,渾身乏力,也許隻是為了胎兒,也許是為了銀女,我自己也弄不清楚。
漸漸我眼前發黑,聽不見銀女的聲音,我昏睡過去。
他們說銀女一直守在我房內。
看護、老李、司徒,都在一旁監視我。
我的脖子激辣辣的痛,這種痛劇烈得有存在感,足以喚醒任何噩夢,我忍不住呻吟了一下。
銀女第一個問:“痛?”她的眼睛不會瞞我,充滿關懷。
我撫模她的頭說:“不要緊。”
護士喂我吃藥。
我叫朱媽陪銀女去休息。
司徒坐在我隔壁抽煙鬥,煙絲的甜香牽引我進入一個安全的境界,我很鬆弛。
老李說:“剛才險過剃頭。那是一群嗜血者,本來隻要得到銀女,但誰知衝動之下會幹出什麼來。”
“象一群年輕的狼,”司徒說著,敲敲煙鬥。“真可怕,社會上這一群真可怕。”
我說:“銀女對他還是有一定的影響力。”
“看樣子他愛她——他們的所謂愛。”司徒又裝上新的煙絲。
老李說:“胎兒會不會是尊尼仔的?”他看著我。
我緘默。
“無邁不關心這一點,而且現在這一點也已經不重要,並沒有證據說孩子不是陳家的。”司徒說。
老李說:“真不愧是一個律師的口吻。”
司徒說:“無邁要搬家,隻要銀女合作,可以暫時避過這群人的糾纏。”
“銀女合作?”
“看樣子會,但是不可靠,她已暫時被無邁感動,但誰也不知道她幾時又會憎恨無邁,這種人的恩想線路很難以常理推測,留她在身邊,我早說過,是件非常危險的事,老李,你快派人保護無邁。”
“司徒,連你都讚成不報警?”我揚起一道眉。
“什麼?”他側側頭,用手遮住一隻耳朵,“我沒聽見,說大聲一點。”
老李莞爾。
我既好氣又好笑,“你們兩個人狼狽為奸,司徒虧你還是律師。”
“什麼?我真聽不見?唉,年紀大了,耳朵不靈光了,你放心,無邁,一切交給我同老李,我與老李,是二十年知心之交,你放心。”司徒說。
老李說:“你一痊愈,無邁,我便陪你去找房子。”
我隻得點點頭。
老李說:“我們不想打草驚蛇,無邁,請你相信我們。”
“我不知道,老李,我此刻真的很疲倦。”
“你休息吧。”
“不要對銀女太嚴厲。”我叮囑。
護士服侍我穿上睡衣。
老李與司徒並沒有離開,一整夜我驚醒,都聞見那陣新切的煙絲味,看護則坐在我床頭打毛衣,我驚飾之後,漸漸鎮靜下來。
替我捧早餐進來的是銀女。
我問她幾句:“身子如何?胃還舒服嗎?”又叫護士為她檢查一下。
她不說話,在我身邊略坐一下,便回房間去。
朱媽說她在看我買的電視錄映帶,很乖,寸步不離家門。
十天八天一過,連我都躺得悶起來,銀女仍然守在家中。
這個時候,我才發覺,沒有人通知季康關於這件意外。所有的意外過去之後就不再是意外,算了。
老李很憤慨地說:“要是那天有人送你回家——!”
我總是顧左右而言他。
他用在我這裏的時間與心思可以看得出來的,這不是賬單可以解決的問題。
複查時醫生同我說:“沒事了,少吃容易發的食物……”
我笑:“連你都這麼說,一點科學根據都沒有。”
他尷尬地笑,“無邁,我們幾時聚一聚?”
“過了秋天我就有空。”
“這一陣你告了假,在家做什麼?以前你是最空閑的,無論那個朋友要幫忙,你總是義不容辭地答應下來。”
我笑一笑,不回答。
“可是在走蜜運?季大夫好嗎?”
我訝異,看樣子他們全曉得,其實我與季康之間什麼都沒有。
找房子之前我嚴肅地與銀女攤牌。
“如果你不能保守秘密,就不必搬地方。”我停一停,“什麼人都不能告訴,為了你好,也為我好,至多再過一百天,你便是自由身,愛跟誰就跟誰。”
“我絕不說出來。”
“我相信你,你別再次令我失望。”
我去找大小差不多的公寓,找到離島很理想的尺寸,間隔也好,背山麵海,沒有陸路交通,是個靜養的好地方。
老李說:“生養時會不會不方便?”
我說:“不會,乘船出來隻要二十分鍾,況且我是婦產科醫生,在家接生難不倒我。”
他拍一拍頭,“我老是不記得你是醫生。”
“由此可知,我一權威都沒有。”我微笑。
經紀說:“租與買都可以,業主想脫手。”
“我們隻想租。”
“很便宜,”經紀說:“而且不用裝修,根本一切都是全新的,一隻皮夾幾件衣裳便可以進來住。”
“是一座別墅吧?”
“恐怕是。”經紀說。
家具主色是貝殼色,襯著米白色的牆壁。
銀女一定會很喜歡,她挑衣服,都多數挑粉紅色。
我已決定租下來。
“由我代表業主發租約即可。”經紀說。
老李說:“不是不相信你,手續還是辨清楚的好,如果方便的話,我們希望與業主見一見麵。”
經紀聳一聳肩,“隻不知她在不在香港。”
“你隨時通知我們好了。”老李說。
在渡輪上老李說象我這樣的人,一離開醫院就會被人欺侮,事事吃虧。
我一笑置之,我哪裏就有這樣天真無邪。隻希望在這座寧靜的小房裏度過這段日子,大家鬆口氣。
銀女自醫務處回來,一切檢查報告正常,我放下心來。
胎兒已會蠕動,隱隱有手足在腹內撐動。
我一邊觸摸,一邊微笑,小家夥健康活潑,不知長相如何,躺在胞胎中靠母體的養料供給為生,一條臍帶是生命線,活得似太空人。
銀女苦澀地說:“沒有父親的孩子,同我一樣。”
“可是會有很多人愛他。”
“你會愛他嗎?”
“當然愛他,”我說得很肯定,我愛一切嬰兒。
“如果他長得不象陳小山,你也喜歡他?”她忽然問。
我正在用聽診器聽胎兒的心跳,答道:“象誰不重要。”
“他能不能叫你媽媽?”
“真的?”我喜悅地問:“叫我媽媽?那麼好。”
“能夠叫你媽媽,真是福氣。”
“謝謝你。”我微笑。
銀女說:“我母親不知怎樣了。”
“要回去看她嗎?我可以馬上同你聯絡薑姑娘。”
“不。”聲音還是很倔強,我不想勉強她。
經紀那邊有消息,海濱小築的業主剛經過香港,約在第二天的下午簽租約。
我請他們到司徒的公司去。我跟銀女說:“那是一幢很美麗的房子,也許是人家買來作休養用的,精致得很,你一定很喜歡。”
銀女自我掛彩之後,就一直保持著溫馴的態度,她也向我道謝。
我們相處得仿佛很好,我開始有點明白人們生育第二代的苦與樂:罵他們愛他們教他們塑造他們甚至恨他們,在吵鬧的淚與笑中,孩子成長,大人永遠不寂寞。難怪那麼多人生出癮來。
老李獨自到司徒那裏,經紀已在等。
業主遲到許久。
半小時過去後我問經紀:“是不是不租了?”
“不不,”經紀陪笑,“稍等一會兒,就來了,就來了。”我覺得好經,象個什麼重要的角色要出場似的。
我看看表,她遲了許多,本來我應當站起來走定的,但不知怎地,第一次違背了原則,並沒有動,也許是有空,也許那間房子裝飾得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