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一直被蒙在鼓裏(1 / 3)

沒有。

我並沒有躺一會兒沒事。

老李走之後,半夜我發覺自己不妥,不但混身燒起來,而且嘔吐大作。

熬到第二天早上,朱媽陪我乘船出城進醫院。

我要朱媽留意銀女的消息,我始終認為銀女會同我聯絡。

到醫院嗅到熟悉的消毒藥水味,如同回到正真的家,手腕吊著鹽水,熱度迅速降低,我睡熟。

睡了很久很久,做著奇異的夢。

夢見有嬰兒躺我身旁,非常饑餓地哭泣,一旁擱著奶瓶,但我沒有力氣掙紮起來喂他。

他就要餓死了,我受良心責備,但仍然沒有力氣,急得心亂如麻,但手腳不聽使喚。

可憐的孩子,可憐的孩子。

為什麼沒人來搭救我們,為什麼沒有借力的人?

我哭出來。

“陳太太,陳太太,你做惡夢,醒醒。”

一睜眼,是好心的護士。

窗外嘩嘩下雨。自從那夜開始,這雨沒停過。

嘴巴幹,想吃蜜水。

這時就想到有丈夫的好處來,無論如何,倒下來的時候,小山也不好意思不問暖噓寒。

他隻是好玩。

而我是最最不懂得玩的一個女人。

娶了我,他有他的痛苦吧。

我難得病一次,他便在我身邊團團轉,呼奴喝婢,小題大做,因為平日什麼也用不著他。

娶了我,他有他的委屈吧。

朱媽過來給我喝水。

“別想太多,太太你眼睛都窩進去了。”她說。

“銀女有沒有同我們聯絡?”

她搖搖頭。

“這麼遠路,你不必天天來。”我說:“在家打點打點。”

那日豆大的雨點撒下,夏天的單薄衣裳一濕便緊緊貼在身上,往下淌水。銀女走到什麼地去了?

下午老李來探望我,我向他查根究底。

“有沒有找過她母親那裏?有沒有去查一查‘第一’?”

老李說。“你瘦得不似人形,還掛著這些。”

“似不似人形,誰關心?”我真不在乎。

“我不知別人,我關心·”我笑起來。

“如今進了醫院,如你的願,一套寬袍子可以從早穿到夜,自從我認識你至今,無邁你隻換過三套衣裳,黑白灰,遮前遮後,長袖高領。”

我第一次碰見人家這樣批評我,怔住在那裏。

“怎麼,你以為女醫生就有權不打扮?就沒人敢批評你?”老李笑。

他越來越大膽,簡直似數十年的老朋友,世界上除出無憂之外,沒有人跟我說話敢這樣。

“無邁,快自象牙塔裏走出來,眾人以為是你縱壞陳小山,其實是陳小山縱壞你,把你敬得神聖不可侵犯,高高住在神台上。下來吧,無邁,這些日子你也受夠了,嫦娥都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

我瞠目瞪住他。

“每個人都不敢當你是普通人,隻有我覺得與你我們沒有什麼兩樣,無邁,你其實是一個很原始的女人,把麵具外殼都除下吧,做一個實實在在的人。”

我垂下眼睛。

“才三十多歲呢,”他說,“看我,四十出頭,照樣做老天真,幹七十二行以外的職業,混飯吃,渾渾噩噩,快活得很,無邁,做人太仔細是不行的,刨木創得太正就沒有木了,人清無徒,水清無魚。”

難得糊塗。

“無邁,培養一下自己的興趣,什麼不好幹呢?插花釣魚看文藝小說,穿衣服逛街打牌,咱們都是吃飯如廁的人了,少鑽牛角尖,仍是聰明人,有什麼不明白。”

“老李。”我緊緊握住他的手。

“無邁,我是大膽冒著得罪你的險才說這些話,因為看樣子我不說就沒人會說,這年頭誰真為誰好,都是隔岸觀火的好手,專等人家出醜作茶餘飯後的說話資料。”

我眼圈都紅了,拚命點頭。

“在手術室裏,你是國手,在生活上,你是幼兒園生。”

“老李。”

“這件事洗濕了頭,不得不收科,同你把銀女找出來,你就要開始新生。”

“本來就是。”我說。

“我怕你再來一句三娘教子,要把那孩子扶養成人呢。”

我漲紅麵孔。

“太任性了,”老李搖頭,“也太能幹了,誰敢娶你?”

“我想也沒想過這些。”我不悅。

“恐怕事情要來,擋都擋不住,身不由己。”

“老李,”我失氣,“你象個老太太。”

“是不是,不喜歡我了。”他聳聳肩。

“你呢?你怎麼沒結婚?”我問。

他沉默良久良久,“說來話長。”

他沒有說。

自醫院出來,天有點涼意,也許隻是幻覺,造成種恍如隔世的感覺,每逢初秋都有迷茫感,等下子秋老虎光臨,熱得震驚,便會自夢中醒來,接受現實。

銀女沒有消息。

我想約薑姑娘出來說說話,但人家會怎麼想呢?她工作忙,工餘更忙。

悶到極點,隻好出外逛。

索然無味,孑然一人的孤獨如今才襲上心頭,跑盡一條街又一條街,直到滿頭滿腦的汗,發泄完畢,回到屋內,才能鎮靜下來。

我染上吃冰淇淋癖,大罐大罐買回來撐下肚子。

一日在冰淇淋店輪侯,突然看到個俏麗的背影,心一動,撲上去——“銀女!”

拉住她手。

那少婦嚇得不得了,手上抱著初生嬰兒,吃驚地看牢我,眉梢眼角,是有些兒象銀女。

她身旁男人向我賊喝,“喂!你。”

少婦見我斯文相,又是女人,驚魂甫定,一笑置之。

我呆看很久。

回家一桶冰淇淋己開始溶化,淋淋漓漓汁水滴滿一地,朱媽趕著收拾。

司徒說我應到紐約去一遭。

我問。“銀女怎麼辦?”

“別把自己當救世主。”是他的答複。

讓她去?不不。過了九月,過得九月才放下心。

我看著茶幾上堆著的厚皮圖畫書。

有一本是希臘神話,是我準備介紹給銀女讀的,教育她,指導她改邪歸正,從黑暗進入光明,滿足我自己。

據說史懷惻醫生也有這種潛意識。不過我較為小規模地實現我的私欲。

老李看穿我的心。

薑姑娘來探訪我,原想很假很客氣地招呼她,要在她麵前表現的最好,因為恐怕季康會對她說起我們過去的事。過去,什麼過去?我啞然失笑。老李又說對一次,我是個最原始的人,想到這裏,表情立刻鬆弛下來。

薑姑娘很緊張。

“可是銀女?”心不由自主地抽緊。

“你真的關心她是不是?”薑姑娘凝視我。

“我自己卻不明白所以然。”我苦笑。

“不,她沒有消息,是她家裏。”

“什麼事?”

“她的男人非禮她的女兒,鬧大了。”

我睜大眼,有要嘔吐的感覺。

“她向我求救,如今這個孩子由我看管,住在局裏,歇斯底裏,成日大叫大嚷。”

“是哪一個?”我問:“銀女下麵那個?”

“不,老三,很乖,煎藥服侍母親,帶妹妹去買菜煮飯洗碗的那個。”

“禽獸抓進去沒有?”

“抓了,我的主意,”薑姑娘說:“他發誓出來要剝我的皮。”

“好,好得很。”我拍拍薑姑娘的背脊。

“老三情況非常不穩定,我很擔心。我們這一行有人做得精神崩潰,叫做‘燒盡’,陳太太,真想不幹。”她長歎一聲。

“不,你要做下去。”

“單是銀女這一家都救不了。”

“但你不是要救她們,你隻是為盡力。”

“我盡了力嗎?我的力,我與我同事的力,到底有限。”

“那母親如何?”

“她在醫院中。”

“你送她進去?”

“是。”薑姑娘說:“她就要死了,整個肺爛光。”

“幼兒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