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二帶著。”
我們倆坐著很久很久,一點聲音都沒有。
“我可以做什麼?”我問。
“什麼也做不了。我們袖手旁觀,看她們沉淪。”薑姑娘很靜靜地說。
“這是不對的,你做得已經夠多。”
“我怎麼了?”薑姑娘以手掩麵,“我怎麼會這樣消極。”
“來,陪我去見那個女孩。”
電話響起來,朱媽聽後說:“找薑姑娘。”
薑姑娘取過聽筒,三分鍾後掛斷說:“她走脫了。”
“那女孩?”
“是,跟銀女一樣,這隻是一個開始。”她蒼白著臉。
我們頹然。失望無處不在地壓下來。
我推開一麵窗,“說些開心的事,你與季康幾時辦婚事?”
“九月。”
“好日子。”我又問,“哪裏度蜜月?”
“巴黎。”
“好地方。”我與小山,也是巴黎度的蜜月。
薑姑娘略露一絲笑容,“但婚姻不是請客吃飯,在什麼地方度蜜月無關宏旨,以後還得憑雙方的耐心。”
我忽然幫起季康來,“你們的生活必然是幸福的,季康的條件那樣好,他是斷斷不會叫妻子吃苦的,他是一個最上等的男人,瀕臨絕種的動物。”
薑姑娘笑出來。
“我還沒有多謝你介紹我倆相識。”
“有緣份到處都有機會相識。”我說:“電梯裏、飯店、路上、舞會,我可不敢占功。”
“季康說他一直仰慕你。”
我的心一下子舒暢下來,女人誰不計較這些。
“他客氣。大家也都佩服他,首屈一指的專家。”我停一停,“可惜我們隻醫肉體,不醫靈魂。”
薑姑娘把手搭在我肩膀上,“陳太太,我們共勉之,大家都不要灰心。”
我問:“能不能去探訪九姑?”
“你真要去?”
我點點頭。
“我帶你見她。”
醫院公眾病房的探病時間並沒有到,薑姑娘憑著人情進去。
憑我的經驗,一看到九姑,就知道薑姑娘說得對,她快要死了。
整張臉出現青灰色,眼角不住有淚水滴出,她始終沒有戒掉癖好,蜷縮在病床上。
然而她的美麗並不受影響,盡管眼睛窩進去,嘴唇幹枯爆裂,她還是象恐怖片中標致的女鬼,隨時可以自病榻中飄浮起來,去引誘文弱的書生來作替身。
我走近,聞見慣性的醫院氣味,那種布料在藥水中煮過的微臭,鑽進我鼻孔。
病房中風扇轉動,各病人安份守己地躺著,靜寂得不象現實生活。
九姑認得薑姑娘,但已不記得我。
她緊握薑姑娘的手,淚如雨下,沒有語言。
薑姑娘說:“你放心休養,我總會得把她們帶回來。”
“銀女……”
“是,我們會找到銀女。”薑姑娘聲音越來越低,大概自己都覺得太空泛太假太沒有把握。
“還有三兒——”九姑什麼都放不下。
她飲泣著,眼淚鼻涕糊了一臉。
護士過來幹涉。
我們站一會兒,就離開了。
薑姑娘問我:“她還能熬多久?”
“一星期,兩星期。她也應該休息了,”我歎氣,“令我最難過的是,她竟那麼掛念孩子。”
薑姑娘說:“她隻有三十五歲。”
她活在世界的另一邊,黑暗沒有太陽的一邊。
“對於病人死亡,你很習慣吧。”薑姑娘說。
“不,不幸這是永遠不會習慣的一件事。”
“如果有消息,請即與我聯絡。”薑姑娘說。
我們在醫院門口告別。
回到家中,思量一番,覺得自己仍是世上幸福的人。人生活中挫折免不了,失望傷心,都隨活而來,我有本事自立,可以維持自尊。
朱媽來應門,“太太,銀女找過你。”她說。
“嗄,人呢?”
“沒留話。”
“啊。”我欣喜,終於有消息了。
“老爺也找過你。”
“知道了。”
“他問太太有沒有那個女孩的消息。”我懶得回他話,一切都是他攪出來的事。
“朱媽,我要等銀女再同我聯絡,任何人打來,都說我不在,免得擋住線路。”
“是。”
直至傍晚,銀女再也沒有找我聯絡。
朱媽說:“長途電話。”我正坐飯桌上。
是我母親。
許久沒聽到她聲音,“媽媽。”我把話筒緊緊貼在耳畔,當是她的手。
“你怎麼了?留在香港幹什麼?要不要我來接你?”
“媽媽,我在收拾東西,九月份來與你們會合,請你放心。”
“收拾什麼?無憂說你早兩個月就在收拾了。”
“媽媽,我住於斯長於斯,哪裏可以說走就走。”
“是什麼絆住你?”母親並不受哄。
我人急生智,隨便抓個理由,“陳家兩老身體不好。”
“啊,照說我也應該來一次,看看他們。”
“十萬裏呢,況且安慰之辭並不管用。”
“你速速來父母處,勿叫我們掛念。”
“是。”我說。
父母永遠把女兒當小孩。
母親從開頭就不喜歡陳小山。厭屋及烏,連帶對陳家上下一切人等都不感興趣,與親家極少來往,藉辭在外國,永不見麵,並沒有什麼感情。
朱媽持著電話又走過來,這次她說:“銀女。”
我搶過話筒:“銀女。”
那邊一陣沉默,我不敢催她。
一陣激動,我鼻子發酸。
過一會兒,她似乎鎮靜下來。
她冷冷地問:“買賣仍舊存在嗎?”
我難過得很,但沒有膽子與她爭辯。
開頭的時候,根本是一宗買賣。
她說:“貨色仍然在,你放心了吧?”
我鬆出一口氣,“你好嗎?”
“我的死活,你不必理會。”
我仍然不為自己辯護。
“三妹在我這裏。”
“啊”我更加放心,連喉頭都一鬆。
“我需要錢。”
“沒問題,你在哪裏,我馬上來找你。”
“不行,我不會再上你當。”
我忍著不說什麼。“我怎麼把錢付你?”
“我會再同你聯絡。”
“銀女,這又不同綁票案,何必這樣懸疑?”
“這確是綁票,肉票是尚沒生下的孩子,我是匪。”
我說不出話來。
銀女這個鬼靈精。
“我要直接與買主談判,我要許多錢來安置我的妹妹。”
“事先你可否見見你母親?她在醫院裏,她快要去了。”
一陣沉默。“她咎由自取。”
“人死燈滅,銀女,最後一麵。”
“人死燈滅?”她怨毒地說:“我,二妹,三妹,都還得熬下去。”
電話撲地掛斷。
她應該恨我。
老李說:“你並沒有出賣她。”
“當然沒有,我一直視她如低等動物。”
“但她的確是低等動物。”
“是嗎,老李,是嗎,把你丟到老鼠窩去,餓你數日,折磨你,恐怕你崩潰得比她還快。”
“無邁,你太內疚了,看看你。”
他把我推到鏡子麵前去。
我看到一個瘦得不似人形的林無邁。
我問:“中年女人最怕什麼?胖,我克服了大敵。”
“我已經追到銀女的蹤跡。”
“怎麼不早說?”我飛快轉過頭來。
“告訴你也沒用。”
“她在哪裏?”
“尊尼仔?”
“她們總是回到原來的窩裏去。”
“為什麼?”
“她們覺得舒服。”
“別這麼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