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雙眼睜開一條縫。
她的二妹來了。
隻聽得銀女道:“我會有錢,足夠安頓你們,你何必做下去。”
她二妹冷笑道:“你口氣與薑姑娘越來越象。”
銀女說:“你不會有好結果。”
“跟你,跟你又會好?那尊尼仔與媽的男人有什麼兩樣?”
她二妹的臉上早著了銀女一記耳光。
她掩著臉,恨道:“你教訓我,你有資格教訓我?你比我好得了多少?”
我拉下遮住麵孔的書,“不準打架。”
那二妹轉頭看牢我,“收買她孩子的就是你?”她轉向銀女,“你比媽媽更不如,媽媽可沒賣掉女兒。”
銀女麵色蒼白地回答:“有時我真希望她賣掉我們,好過堆在一起吃苦。”
她二妹冷笑連連。
我說。“這不是吵嘴爭意氣的時候。”
銀女看看她兩個妹妹,忽然之間,她們三人緊緊擁在一起,也沒有哭泣,隻是抱在一起,細細的手臂纏在一塊兒,一時也分不出有多少人,象街上被遺棄的小貓,擠在紙箱中,身體疊身體,抵抗外來足以奪命的因子。
半晌分開身體,她們不再爭吵。
銀女指著我說:“這位太太,是個好人。”
我苦笑,好人。
“你們肯聽我說話?”
她們三個不出聲。
“兩個小的送到局裏去,會得到很好的照顧,你們三個,聚在一起,要開始新生活。”
老二打開金色的小手袋,取出一根香煙,熟練的點著,深深吸一口,向天空噴出一枝煙,非常滄桑地說:“這樣的話,薑姑娘說過三萬次,嘴皮都說破。”
我無語。
“不是這麼容易的。”十六歲的老二象是閱曆無數,教訓我起來。
“你不願意而已。”我說。
“是,我幹嘛要到廠裏去縫牛仔褲?為了些微勤工獎,連廁所都不敢去?為了要做易縫的部分,還不是一樣要跟工頭去吃茶跳舞。”她又噴出一口煙。
“這是自甘墮落。”
她仰頭狂笑起來,不再回答我,“我們的事,你不會明白,也不用管。”
我覺得她說得對,保持緘默,轉身進書房。
地方能有多大,她們的對白自然我聽聽得一清二楚。
“為什麼對陳太太說這種話?她是不相幹的人。”銀女說。
“我討厭她。”
銀女不響。
“你去不去看母親?”老二問。
“不去。”
“她差不多了。”
“她年年都差不多。”銀女譏笑,“要去你去。”
老二開門走了。
朱媽進來尋我,“這裏快變女童收容院了。”
銀女在門邊出現,麵色森然,“我三妹一定要跟住我,我現在不能離開她。”
朱媽訕訕地不出聲。
我抬頭說:“沒有人不準你妹妹在此。你到如今還不相信我為人?”我使個眼色叫朱媽出去。
銀女說:“二妹,她一張嘴壞些,心地不錯。”
“我不會責怪她,銀女,你想解釋什麼?這是完全不必要的,我們之間,等孩子生下,一了百了。”
她顫抖著嘴唇,實在是有話要說,隻是說不出口。
就算是一刹時的良心發現,有什麼用呢,一下子又原形畢露,“銀女,你不欠我什麼,”我說,“去陪你妹妹,她需要你。”
我進廚房去取水喝。
朱媽向我訴怨,“這些女孩子一個比一個難服侍。”
我隻好拍拍她的肩膊安慰她。
每個人都需要安慰,誰來安慰我?
老李,我想起老李。
朱媽嚷:“這不是李先生?他跑得這麼急幹什麼?”
我自廚房的紗窗看出去,可不正是老李,說到曹操、曹操就到,他一頭大汗、正自小徑奔上來。
我朝他搖搖手,“老李。”
他自廚房紗門進來,從我手中搶過冰水一口飲盡。
“薑姑娘同我說,九姑出事了。”老李上氣不接下氣,我立刻壓低聲音,“可是死了。”
他點點頭。
我不響。
老李說:“不是病死的。”
“什麼:”“跳樓,醫院六樓跳下去。”
我的血都凝固了,瞪大眼睛看牢老李。
“薑姑娘難過得不得了,說是她害的。”
我拉著老李手臂,聽他說下去。
“法庭要傳她做證人,是那件後父非禮繼女的案子,誰想到薑姑娘一直瞞著她,直到消息沒經薑姑娘傳到她耳朵,醫院的人說她呆了一個上午,就出事了。”
“但她已是將死的人了。”
“薑姑娘正替她辦這件事,已經來不及,她懊惱出血來。”
我轉過麵孔。
“我趕去的時候屍身還在現場,落在停車場上,真邪門,無邁,你可別害怕,她的麵孔一點不難看,斜斜躺在一輛平治車蓬上,姿勢還好得很呢,一隻手擱胸前,麵目安詳,不過照醫生的報告,是即席死亡。”
“薑姑娘呢?”
“季大夫陪著她。”
“怎麼同銀女說?”我問。
朱媽在一旁聽得呆住。
老李靜靜走向門邊,拉開中門,銀女站在門外。
老李說:“我們所說的每句話,她都聽得見,從開頭就是。”
銀女站在門外,忽然之間顯得很瘦小,很單薄,她木無表情,呆站著。
我們維持緘默,看著銀女。
終於老李說:“我乘朋友的船進來,如果你要見母親最後一麵,我可以送你們出去。”
我同銀女說:“我陪你。”
我以為她會堅持到底,堅決不去,但是她點點頭。
我在她身上加披一件衣裳,她要把三妹拉著一起出去。
老李點點頭。
我們坐老李那般豪華遊艇出去,在公眾碼頭上岸.一路上銀女摟住三妹,一點聲音沒有。
車子趕到醫院,老李熱絡地把我們帶進停放間,我讓銀女與三妹跟住老李,我殿後。
老李在簽字的時候,薑姑娘也來了,我們默默會合。
薑姑娘含著淚,一定要怪責她自己來求發泄,我勸慰無門。
她輕對我說:“是我害九姑。”
“說什麼話,你又不會起死回生,怎麼見得是你害她。”我低聲說。
“真的,害她不能躺在床上好好地去。”
“無論如何,她也拖不過這個月。”
她仍然難過得不住落淚,雙眼已經紅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