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銀女再度出現(3 / 3)

我們盡隨老李進去。

銀女一直好好的,直至見到她母親的遺體,忽然崩潰下來,跪在那裏不肯站起來。

薑姑娘去拉她,被她一手打開,抱著母親的雙腿,死命不放,老李要有所動作,被我叫止。

“隨她去,她禁不起搓揉。”

銀女號啕大哭起來,喉嚨發出嗬嗬聲,一切恩怨反解,恨意疏散,到頭來,她是她的娘,她是她的骨肉。

銀大哭得象隻受傷的野獸,大聲嚎叫,扯著她母親的手,怎麼都不放,那麼原始的悲慟,聞之令人心碎,我整個人震呆在一旁。

薑姑娘更差,混身抖得如一片落葉。

老李用手臂護住我。

銀女的三妹用身子貼著牆,麵色蒼白,堅強的聳立,這個孩子,從頭到尾,我未曾聽她說過一句話。

長大後,她不知道是什麼樣的模式,這個女孩,永遠不會成為普通快樂的人,她身上的烙印,永不痊愈。

銀女的聲音在空調的房間內撞出回音。

沒有人來幹涉她。

隔了良久,她的聲音低沉下去。

我過去扶住她,她緊緊抱住我的腰,汗浸濕了她的頭發,麵孔被眼淚泡腫,嘴唇裂開,有血絲泌出,整個人象隻鬼。

我把她的頭緊緊護住,貼住我胸口,好讓她聽見我的心跳.人們還有孩時的習慣,貼緊母親的懷抱,聽見母親的心髒躍動,便會得鎮靜下來。

我看到九姑的容顏,正如老李所說,出奇的平靜完整,一朵殘敗的花,仍然看得出曾經是一朵花,她不必再受苦,一了百了,她終於受夠,以這個方式結束生命。

“我們回去吧。”我說。

她沒有反對。

我拉起三妹,跟薑姑娘說:“保重。”

我們回家去。

老李要辦事,同我說:“你是醫生,兩個女孩在你手中,我放心。”

我做看護,安排她們休息。

銀女一直不能說話,整個人歇斯底裏,並且有間歇性抽搐,我有點擔心。

到半夜,她略為清醒,握著我手,斷斷續續說一句話:“你原諒我,你原諒我。”

一時間我不知她要我原諒,還是求她母親原諒。

她們已都受夠,都應獲得原諒。

我在廚啟喝咖啡,捧著杯子良久不語。

朱媽說:“真可憐。”

三個字道盡銀女的一生。

我清清喉嚨.“朱媽,這件事完之後,恐怕我不需要你呢。”

“沒關係,司徒先生早同我說明,這是短工,不是長工。”

“你也是個有知識的人,朱媽。”

“哪裏,不敢當。”她笑了。

“怎麼會出來幫傭?”

“初到貴境,已是四十多歲的人,雖在內地教過中學,卻沒有外文程度,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又不容於兒媳,不出來自食其力,等死嘛。”

每個人都有個故事。

“你現在可吃香著,誰不歡迎你這樣的幫手,薪水比一般文員好得多。”

“能夠服侍你是不同的,陳太太,一般使傭人的人還不是呼五喝六,想起頗覺淒涼。”

我喝口茶,“我看過一篇文章,訪問歌星白光,那白光說:做人,怎麼做,都不會快樂。”

朱媽說:“你不會的,陳太太,你剛剛開始。”

“我?”我笑出來,“你可知道我什麼年紀?”

“三十多歲好算老?還早著呢,還得結婚生子,從頭開始。”

我笑著搖頭,“朱媽,你少嚇唬我。”

“是真的,看誰家有這麼大的福氣來承受。”

“朱媽,你真看好我。”

“季大夫就錯過機會。”

“薑姑娘是不錯的。”我指出。

“噯,”朱媽點點頭,“她良心好。”

“很正直。”我誇讚她,“這年頭的女人,不知恁地,狐媚子性格的占多,就她看上去還正氣。”

朱媽說:“瞧,我怎麼跟你聊上了,太太你該休息了。”

“說說話可以鬆弛神經。”我放下杯子站起來。

剛要回房間,銀女的三妹進來。驚惶失色,拉住我。

“啊,啊——”

“有話慢漫說,”我把聲音盡量放得溫柔,“是不是又做噩夢?不要緊,喝杯牛奶。”

她拉我,力大無窮,手指扼進我肉裏,我呼痛。

朱媽來格開她的手。

“姐,姐——”

“銀女?”

我奔進房裏。

我的天!

銀女在床上輾轉,半床的血。

我大叫,“朱媽,去燒水。”

不得了,水袋都出來了。

我按住銀女,她神智清醒,雙眼如一隻小鹿般睜大,眼神迷茫痛苦恐懼。

“不怕,不怕,”我大聲說,她與三妹都聽見,“我是醫生,有我在,不要害怕。”

在家中接生,十餘年護理生涯,還是第一遭。

可幸朱媽出奇的鎮靜,幫不少忙。

銀女苦苦忍住,並沒有喊叫,隻是大聲呻吟。

我洗淨雙手,吩咐朱媽把家中所有幹淨被單取出墊妥,剪刀放水中煮滾消毒,真難得如此,從容不迫。

“打電話給李先生,說銀女早產。”

朱媽連忙出去。

我跟三妹說:“不用害怕,來觀肴生命誕生的奇跡。”

小女孩見我一臉笑容,安靜下來,緊守一旁。

我同銀女說:“準備好了?有力氣就用,深呼吸,千萬不要怕,正常生理現象,女皇帝都經過這個階段。”

銀女在百般慌亂中居然還向我點頭。

“好孩子。”我讚道。

朱媽送來熱水毛巾,我替她印汗。

“我接生過上千的孩子,相信我。”

她又點頭。

水袋衝破,嬰兒的小毛頭開始出現,跟著是小小的肩膀,我輕輕順勢一拉,連身體帶腿部都出來了,早產兒隻得一點點大,身體上染滿血塊,青紫色的臍帶比他手臂還壯。

朱媽大叫:“是個男孩,是個男孩。”

她遞上事先準備好的剪刀。

她說:“足足在沸水裏煮了十分鍾。”

我捧起新生的嬰兒,忽然淚流滿麵。

“看,”我叫三妹,“來看。”

嬰兒張大小嘴,哭得不亦樂乎,聲音宏亮。

我用顫抖的手緊緊抱住小生命。

忽然之間每個人都哭起來。朱媽與我擁作一團,三妹伏在她姐姐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