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3 / 3)

他忽然趨近她,伸出舌頭,把她鼻尖上那點奶油舔去。

安真隻覺一絲麻癢,似被蛇咬似,忍不住尖叫起來,扔下冰淇淋以及書本筆記,發瘋似狂奔回家。

跑到一半她痛哭起來,一時不敢見母親,用鎖匙開了二樓大門,進洗手間,把鼻子狠狠的洗了又洗,直至通紅,然後,坐在那張舊沙發上發呆。

可怕,馬逸迅撞了邪,竟像野獸般冒犯她,她還一直把他當好人。

出了一身熱汗的安真漸漸安靜下來。

她忽然聽見極輕俏的咕咕笑聲。

安真霍地站起來,“是你嗎,芝蘭,你一直在這裏?”

她逐間房間找過去,但二樓空無一人。

純是她的幻覺,不是有人嘲笑她,抑或,是牆會說話?

又隔了一會兒,安真才走上三樓回家。

車太太看見她,詫異地問:“你到什麼地方去了?馬逸迅把你筆記本子送回來。”

安真猶有餘悸,“他走了沒有?”

“稍坐一會就告辭了,”車太太微笑。

“非常有禮,伯母前伯母後,十分關心你。”

安真不出聲。

“我問了他幾句,他家裏三兄弟,兩個哥哥都是專業人士,父親是建築事務所東主,母親是真理女中校長,雖然是廣東人,卻不算高大。”

嘩,短短幾分鍾把人家身世調查得一清二楚。

安真咬牙切齒的說:“求學時期,我不會交男朋友。”

車太太輕輕說:“留意一下也是好的。”

“我會先努力功課。”

“女孩子做書蟲也不好,喂,安真,我同你說話,你想到什麼地方去?”

筆記裏夾著一封信,用英文書寫,措辭流利,不愧是高材生,他一味致歉,並且要求安真給他一次機會,他以後一定守禮。

但是,他也陳情:“是你那俏麗天真似幼兒般神情使我情不自禁,想來,是我未能克製誘惑之故,我一向理智,人人說我品學皆優,不知為何這次失態,乞請原諒。”

安真把信撕掉。

她知道母親時時來搜她房間,做得頗為含蓄,主要是看她有無吸之類,萬一看到這封信就麻煩了,她是否原諒他倒全是另外一回事。

安真找到芝蘭,把心中煩惱盡訴。

芝蘭隻是笑,笑完又笑,像是聽到世上至好笑的事一樣。

“安真,你好象隻比我小九個月。”

安真愕然,“這有什麼關係?”

她指著安真,“你的內分泌同八歲女童毫無分別,奇哉怪也。”

安真氣結,“依你說怎麼辦才是?”

“他很喜歡你,想趁勢吻你一下,也屬平常。”

安真怒不可遏,“我看錯了他。”

芝蘭又笑,“一時也與你講不通,你別小題大做,明日見了他,

處之泰然,也就是了。”

“我想告訴教務主任。”

“拜托你!”芝蘭笑得滾倒在舊沙發中。

她好似渾無煩惱。

“芝蘭,你們家打算搬到什麼地方去?”

她毫不在乎搖搖頭,“不知道,過一天算一天。”可是聲音裏有一絲外人聽不出的淒惶。

“芝蘭——”

“安真,我們且說些開心的事。”

“芝蘭,別忘記到福寧台來探訪我。”

“真是個好地名,安真住在福寧台,於是福壽康寧。安真,你是前生修過的一個人。”

“芝蘭,近日你說的話我都不太明白。”

“是嗎,不要緊,不影響我倆友誼。”

“芝蘭,為什麼這陣子不見甄子謂?”

“航空公司調他到星馬工作,三個月後回來。”

“你與他——”

芝蘭忽然趨到安真身邊,輕輕講了幾句。

安真聽完,十分震驚,用手掩住嘴,不知說什麼才好。

芝蘭微笑,“所以,隻有你還是孩子。”

天色漸漸暗了。

第二天一早,車炳榮特地出去買了張報紙,放在桌子上,笑著與

妻子說:“現在要叫他簡老板了。”

“這就是他創辦的報紙嗎?”

“我已向報檔訂閱,一定要捧場。”

車太太說:“啊,叫港報。”

“看不出一個文人有那樣的魄力,安真,記得簡先生嗎?送武俠小說給你那一位。”

安真過去打開報紙,第一版新聞圖片驚心動魄,安真本來在吃早餐,一塊包硬是哽在喉嚨咽不下去。

新聞圖片中漫山遍野都是衣衫襤褸的難民,被軍裝警察似狗般追趕,抓上警車,奇是奇在有大量普通市民送糧食給這批難民,他們搶到包就往嘴裏塞,叫人心酸。

車太太哎呀一聲,握緊丈夫的手。

車炳榮低聲說:“幸虧出來了。”

副刊有簡先生親筆撰寫的招牌武俠小說,叫做《玉劍痕》,安真如獲至寶,立刻拜讀起來。

車先生指著報紙,哈哈大笑,“我有個名人房客。”

在學校斜坡上,馬逸迅朝安真追上來。

安真猶有餘悸,“不要走近我!”

“安真”,他垂頭喪氣,“你聽我講。”

“我討厭你。”

同學們聽見呼喝聲,紛紛轉過頭來看個究竟,馬逸迅隻得看著車安真走開。

安真躲得男生遠。像他們身上有惡性傳染細菌,同時,她覺得自己也有責任,於是更加慎於言行,穿中性服裝,不施脂粉,目不斜視。

一星期後的一天,放學回家,聽見哭聲。

安真知道忻先生已經辭世。

在旁人眼中,病人掙紮了那麼久,吃盡苦頭,到最後,皮色黑,焦痕處處,慘不忍睹,能夠解脫也是好事,可是當事人孤苦無依,不得不哀哀痛哭。

忻芝蘭一個人坐在梯間發呆。

安真跑過去坐在她身邊,芝蘭把頭靠在好友肩上,她輕輕說:“記得嗎,九歲時,我們時時坐在簡先生門口談天。”

“簡先生會給我們吃果仁巧克力。”

“我多土,不知果仁好吃,竟當核那般吐出來。”

芝蘭終於擁抱著安真痛哭。

車太太探頭到梯間,“芝蘭,請過來一下,我有話同你說。”

車太太斟杯熱可可給芝蘭,安真遞上熱毛巾給她抹臉。

車太太輕輕說:“車先生會幫你辦事。”

“麻煩車伯伯。”

“你不必客氣,我與你母親談過,她決定回鄉,也難怪她,她對這個城市沒有好印象,離開傷心地,去投奔親戚,好過孤零零一個人,聽她說,你不願跟她。”

“我會照顧自己。”

“芝蘭,年底這所房子要交還業主。”

“我知道。”

“下個月我家要搬走。”

“我知道。”

“你一個人住這裏方便嗎?”

“我沒有問題。”

“你有錢付水電費用嗎?”

“車伯母不要為我擔心。”

“這是我們新地址電話,你有急事,不妨找我們。”

“謝謝車伯母。”

一般兩個女孩子,站在一起才發覺一個水靈靈,老練成熟,而她的女兒仍似一團粉,表情像幼兒,車太太歎口氣。芝蘭來到梯間,忽然劇烈嘔吐起來。

安真拍著她的背脊,“什麼事?什麼事?”

芝蘭摀著嘴,“我自小這樣,哭過了頭,就會吐。”

安真耳畔一直聽見嗚嗚啼哭聲。

車炳榮也睡不著,同妻子說:“纜車徑一號似一個微型社會,有人歡喜有人愁,三戶人家,各有運程,各有緣法。”長歎一聲。

“中國人那樣相信宿命,是真有其事吧。”

“不由你不信。”

“我在想,”車太太說:“能不能暫時收留忻芝蘭。”

“太太,我知道你動了善心,可是忻芝蘭不比安真,那是一個不安分的女子,人大心大,想法不一樣,她一進門,吃的用的,要求都與安真不同,男朋友一定跟著上門,看樣子還不止一個二個,屆時教訓她不是,管教她又不是,白白吃力不討好,得罪人家,你看她打扮行為,都不是一個小女孩了,那不是加雙筷子那樣簡單的事。”

半晌,車太太不得不說:“你講得對。”

安真全聽到了。

接著一段日子,忻太太回鄉,車家搬新居,都是大變遷,安真忙,芝蘭似乎更忙,碰不到頭。

新居入夥,地方簇新光潔,安真的寢室有扇大窗可以看到海景,她不由得喜新嫌舊,況且,這房子是車家的。

車先生得意地說:“九九九年期,待我百年歸老,房子屬於安真。”

安真問:“九百九十九年?”

“不,”車太太說:“地權租借期不過到一九九七年。”

“嗬,那也是多年之後的事了。”

“安真,時間比你想象中要過得快。”

安真不以為意,那句話是中老年人的口頭禪。

“安真有嫁妝了。”

安真忽然板起麵孔,“我不嫁人。”

“神經病,怎麼說這種話。”

“男生討厭。”她一別轉頭走開。

車太太叫:“安真——”

車炳榮說:“隨她去,難得她肯勤力讀書,總比天天有男同學來找的好。”

一日放學,安真發覺家中有客,她不相信雙眼,馬逸迅居然找上門來,而車太太居然與他談笑甚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