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遠的清平樂
“清平樂”作為詞牌,其來曆無非先漢教坊、再唐教坊,此外更多的敘述就枯燥且於一般人無益了,倒是為我們留下清風細雨的晏殊、辛棄疾更加生動和鮮活。平時說起“清平樂”,我更陶醉於它的字麵意思,不為外物所困,不為聲名所累,活的幹幹淨淨、簡簡單單,此番樂趣何不可稱清平之樂?對無福消受或甘願拋棄清平樂者,即便渾身上下都能由浩繁青史考證出不得其樂之緣由,我也隻能焚琴煮鶴、敬而遠之。
若要評出古今中國最為熱鬧所累的人物,孔夫子算一號。一千個中國人心中有一千個孔夫子,而不是哈姆雷特;自公元前479年之後,中國人就穩定地活在由孔夫子而始、人盡不知其終的價值體係裏;東方文化圈的四分之三圓都是儒教文化;自漢武帝、董仲舒之後,政治家及野心家也紛紛擠進了孔家的運交華蓋之下,孔子的後人或成為奉祀君、或成為文宣公;七十七代衍聖公孔德成前年在台灣去世,馬英九親臨頒發褒獎令並致追思感言……
至於近代史上非常有分量的幾次社會大討論、大思潮、甚至政治運動和前麵隨意列舉的熱鬧相比都夠不上級別。我時常慶幸中國曾出現過孔子,這是中國人之所以淌過兩千多年曆史的渾水而仍為中國人的非常重要的原因;我甚至在這件事上願意拋棄唯物史觀,因為中華文明之浩瀚輝煌、生生不息確實和夫子存在直接的關係。
相信有不少中國人或是世界各地的漢學家、漢學愛好者也基本同意我對孔夫子的定位,他睥睨的不止是時代,簡直是文明的紐帶和曆史的鴻溝。上至帝王將相、下至白衣書生,都情願用肩膀墊在他的腳下,兩千多年下來,他腳下的位置已遠在九霄星漢之外,我們踮起腳、伸長脖子,決眥仰視都非常吃力。每每想起這些,我既激動,又深感惋惜,夫子之清平樂怕是早已湮滅在彼時禮崩樂壞的無底絕望和後世子孫變本加厲的滾滾毀譽中。
曆史若能打破因果循環,被後人隨意還原,相信這世上將不再有遺憾,而且我們會因忽然成為親曆者而平添許多快樂。可惜的是,曆史將不再有懸念,善惡美醜之間將不再有落差,我們將漸進忘卻何謂“千鈞一發”,何謂“機緣巧合”。
前些日子我到曲阜去,不是專程,但路過的非常認真。曲阜的城市規劃還是尊重曆史的,可以讓人感到這裏曾出生並埋葬著巨人。來的路上我就提醒自己一定要“忘記”孔夫子,否則這座城市就會變的縹緲不可尋,與詩書禮義混為一談,與忠孝仁義長成一處,走到哪裏都辨不清楚形狀和方向。可一經到達,所有的自我告誡就統統作罷,我仍舊會從每一個無意照麵的曲阜人身上勾勒周魯先人的輪廓,會從每一塊刻著花紋的石頭上尋找曆史身後的影子。從孔廟到孔府,再從孔府到孔林,滿目曆史的映像和年代的瘡痍,沒有飛閣流丹、沒有青雀黃龍。曲阜,還是教我結結實實地錯過了,這一趟不過是翻閱了幾頁故紙,和坐在書齋裏空望著房頂迻譯“之乎者也”沒有什麼區別。
回來的路上我望著窗外飛速遠去的曲阜漫想:像孔子這樣的人物,如果地下有知,不曉得是否樂意後人如此叨擾。孔子在活著的時候沒有獲得從一而終的重視,晚年致力學術和教育,已無心多求政治上的騰達。學術都是枯寂的,學者的隊伍裏很少有真正愛熱鬧的人,何況孔子這樣的萬世之師。
此去曲阜,我有些意外地發覺,不光我們外姓人,孔家人也非常舍得叨擾夫子。孔林裏林林總總地立著後世孔家人的墓碑,其中不乏孔尚任這樣的人傑。躺在這裏的孔家子孫不知是意欲分擔先祖內心大音希聲的悲憤,還是貪戀他身不由己的絕世熱鬧。我們中國人愛把先祖說成比自己強很多的人,而且甘願被他們全麵超越,照這一邏輯推斷,孔夫子理應是大異於常人的,他定然鍾情於梵天勝境,萬事無我,一切待從天地之初,至清至平。打擾了先祖的清平樂,無論以什麼名義守在附近,我們後人都是多餘的。
可我們的孔夫子難道不是一個曾經鮮活如你我的人嗎?那我們也大可猜測這位“食不厭精,膾不厭細”,並不拒絕華美物質生活的人也為這身不由己的熱鬧保留有一絲甘之如飴的快慰。但我們為了彌補生前的庸碌而裝點死後的清平,以夫子之樂強慰千萬人之樂,自私到很沒水準,豈不是群體性失態?
如果我姓孔,死後一定不葬在孔林,莫說與如此之多素未謀麵的本家擁擠在閻王殿、奈何橋,人生至死都不肯放下丁點的聰明實在太不講究詩意了。沒有詩意,哪有清平可樂。
2010年8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