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就是我做北京人的“悲”。不得不說,在很多場合我充滿了北京人的“原罪”。我以低於家鄉分數線幾十分的成績考入“211”,那些論成績絕不比我差的鄉下孩子彼時若不扛起父親交付的鋤頭,就是催促母親預備好進城打工吃的饅頭。二十年後,我們的孩子之間會繼續橫亙著這條淺淺的天河。教育的不公平是顯而易見的,而教育的市場化又是我們萬難接受的。但目前的狀況是:相當一部分外地孩子上不了大學,或是止步於高昂的學費,他們要麼做地區差異的犧牲品,要麼做市場經濟的犧牲品,或者幹脆同時被兩隻鐵鍬攜手掩埋——中國教育在鬧這世上最不好笑的笑話。北京孩子上大學在外地人眼裏永遠充滿了僥幸的意味,而我們同時心知肚明:這頂無稽的帽子也絕不應扣在北京人腦袋上。不過不要緊,幸而這大學也沒什麼好上,有相當數量的學生若不是在大學裏悲催地活著就是在這裏悄然地毀滅——一定程度上確實可以彌合對“僥幸”格外計較的落榜生的心裏不平衡。
其次就是“戀愛”。北京孩子沒有自由戀愛的權利。北京女孩外地同學是不要打算的,她們自小就被父母告誡:絕不可離京半步,首都是你唯一值得棲身的城市。所以在我們局外人看來:瘋狂追逐她們的外地朋友多少有點醉翁之意不在酒,這種誤解近於瓜田李下。北京男孩是無權和外地女孩自由接觸的,估計他們的父母非常恐懼異地的結合會稀釋那種莫名的優越感。不要搬出“怯懦”一類的便宜話,你確定要為了那些從未驗證其真實存在的美麗結局而折斷書寫童話的鵝毛筆?你真的可以決絕地剪斷風箏的線,做一隻隨風飄零的亡魂鳥?我可以負責任地講:樂於敞開心扉、張開懷抱,無任何特殊前提做鋪墊而甘願接納全國任意地區孩子的北京父母,可與皇上玩過的蟈蟈籠一起珍藏在博物館的玻璃罩下。
給我最深感觸的做北京人的體驗是在畢業和擇業的時候。我經常發現:決定我何去何從的隻是自己最天然的屬性,即父母和戶籍。我的全部優勢在於自己是北京人和有一雙在世俗觀點看來“有的指望”的父母。前些年有個挺鬧心的電視劇叫《奮鬥》,把我心裏的這些流過血而結了痂的不愉快徹徹底底地撕了個幹淨:鬧了幾十集,活的最好的仍舊是那個有一對好老爸的北京男孩。至今沒有人站出來正麵挑戰這個結局的可信度,大家更樂於研究劇中操著京腔的貧嘴,一邊偷偷地妒忌“他不是我”,一邊大方地承認“這就是現實”。後來又有了《我的青春誰做主》,誰做主?在主要人物清一色北京戶口的局限下,不得不把“建設法治社會”綁架進電視劇的立意中,最終的大團圓居然得益於新出台的刑法修正案?嗚呼大觀!無意取鬧電視劇,實在我覺得後天的奮鬥加在一起還無法平衡天平另一端的“父母”和“戶籍”。這也是我不得不動手埋葬自己曾經的一些夢想的由來,也是我做北京人所赤身背負的另一杆刻滿了“原罪”的荊條。
做北京人的這些年也是我真正開始認真做人的年月,我不能評論什麼,也從不抱怨什麼——我隻敢把自己的無悔和艱辛鋪開給諸位看。這是一座偉大的城市,也可以是一座可愛的城市——如果你本人足夠可愛的話。我甚至不知道文章怎麼結尾:生無所息、生而不易,既然都在路上,與其互相蹬踏,不如結結實實地扶一把。祝在家和離家的大家都好吧。
2010年11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