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紫禁深深(2 / 3)

張天意吃痛向後一躍,右手長劍亂揮,抵擋朱棣的追擊,左手一揚,喝聲:“看針!”朱棣一直提防他的飛針,應聲收劍,向左一閃,不料張天意隻是虛張聲勢,對手一退,他轉身就走,朱棣緊追不舍,飛劍刺他肩背,張天意繞到一棵木芙蓉後,手一揚,又叫:“看針!”朱棣收劍躲閃,張天意又向前跑,朱棣兩次上當,心中惱怒,追趕上去,忽見張天意擰過身來,手一揚,又叫一聲:“看針……”

朱棣心中氣惱,正要喝罵,忽見張天意袖裏精芒閃動,心中大驚,想要躲閃,可已遲了,這時一陣風從旁吹來,千百銀絲如流光飛雪,隔在了兩人之間,嗤嗤聲不絕於耳,針雨落入銀絲,好比泥牛入海,消失得無影無蹤。

張天意向後跳出,盯著老太監一臉驚疑,叫道:“你是誰?”老太監淡淡笑道:“深宮廢人,名號不足掛齒!”拂塵輕輕一揮,向張天意迎麵掃出,張天意揮劍抵擋,拂塵輕飄飄搭上劍刃,好似蜘蛛吐絲,將劍刃緊緊纏住。

張天意虎口一麻,長劍活了似的向前掙脫,慌忙運勁回奪,不防一股大力順勢湧來,潮水般灌入體內。他不由撒開劍柄,向後跳開,可是那一股內勁餘勢不衰,仍是直衝肺腑,張天意登時胸口一痛,哇的吐出一口鮮血。

他一招受創,自從藝成以來,這情形從沒有過,心知遇上高人,當下向後跳出,雙手此起彼落,射出兩蓬針雨,一蓬射向老太監,一蓬向亭內眾人射去。

這一下攻其必救,老太監不敢遲疑,拂塵急舞,掃落飛來金針,跟著手足不動,向後飛掠,去勢之快,仿佛有人在後牽扯,眾人眼前一花,他已到了亭子前麵,拂塵卷起一股狂飆,漫天金針簌簌而落。破了金針,老太監轉眼望去,張天意身影一閃,消失在一麵高牆之後。

老太監皺了皺眉,回頭看了朱元璋一眼,後者點了點頭,冷冷說道:“不留後患!”老太監一晃身,忽也消失不見。

琴聲忽斷,黃衫女起身說道:“四哥,你的傷不礙事麼?”朱棣笑道:“皮肉傷,不礙事!”朱元璋哼了一聲,冷冷道:“小傷大治,不可耽誤,那人詭譎多詐,劍上未必沒有古怪。速傳太醫,給老四瞧瞧!”一邊的太監應聲退下。

朱棣苦笑道:“慚愧慚愧,若非冷公公,幾乎著了這姓張的道兒。”朱元璋沉默一下,忽道:“他飛針厲害,多了一樣本事,單論劍法,你也未必輸給他。何況劍法厲害,不過一人之勝,兵法厲害,才是萬人之敵。”朱棣肅然道:“父親教訓得是!”

朱元璋又說:“老四,十七,你們明天一早,就回北方去吧!”朱棣吃了一驚,忙道:“明天可是十三妹的芳辰,我與十七弟特意趕來……”朱元璋打斷他道:“北方風煙未靜,胡虜窺我燕雲,你兄弟二人鎮守北疆,責任重大。至於微兒,你們兄妹情深,固然很好,但她小小人兒,生日過與不過,也沒什麼關係!”

十七弟站起身來,還想說些什麼,忽見朱棣目光射來,登時苦笑一下,住口不語。朱元璋打量二人,又見黃衫女怏怏不樂,不由笑道:“微兒,怎麼不高興啦?”黃衫女輕聲說:“孩兒不敢,父皇說的都是正理,兩位兄長當以國事為重!況且女兒才德淺薄,何勞兩大藩王為我慶生?”

朱元璋拍手歎道:“你這孩子,越是懂事,越叫人心疼。唉,你母親去世得早,我忙於國事,很少見你,可是每次見你,我的心裏就很歡喜。也罷,他們走了,我與你慶生,比起兩大藩王,為父這分量如何?”

朱棣與十七弟忙說:“父皇萬歲之軀,兒等豈敢相提並論?”黃衫女破顏笑道:“父親說得好聽,就怕到時候忙碌起來,又把此事忘了!”朱元璋笑道:“若我來不了,就讓炆兒來,不過既是慶生,不可沒有禮物,老四,你送的什麼?”

朱棣笑道:“孩兒送的都是俗物,一對和田玉如意,九升合浦大珠,兩件紫貂皮氅,還有十四支高麗老參!”朱元璋笑道:“十四支老參,一歲一支麼?十七兒,你又送的什麼?”

十七弟笑道:“十三妹雅好音樂,孩兒費盡神思,製作古琴一張,送與妹子作為賀禮!”

朱元璋指著亭前古琴:“這一張麼?”十七弟笑道:“父皇明斷!”朱元璋站起身來,伸手拂掃琴弦,一串琴聲湧出,鏗鏗泠泠,好似流泉滾珠,不由點頭道:“好琴,可有名號?”

“有!”十七弟答道,“名叫飛瀑連珠!”

朱元璋笑道:“這名字貼切。”轉向黃衫少女,“微兒,你兩位兄長一雅一俗,把好處都占盡了,你說,為父送你什麼禮物好呢?”

少女眼珠一轉,笑道:“父皇若要別出心裁,不如送我一個人!”朱元璋一愣,問道:“什麼人?”少女指著樂之揚:“這個小太監!”

樂之揚大吃一驚,在場眾人也覺詫異,朱元璋笑道:“微兒,君無戲言,為父答應了你,可就變不了啦!那時候,你可不要後悔!”少女笑道:“千金易得,知音難求,女兒決不後悔!”朱元璋沉吟一下,輕輕歎道:“我諸女之中,就數你與眾不同。很好,這禮物不但你喜歡,也很合為父的心意,我就把這小太監賞給你,你好好調教他,下次見麵,不可再對我無禮!”

樂之揚十分氣悶,自忖大好男兒,被人當成太監也罷了,現如今,更被當作禮物送給一個小姑娘,簡直豈有此理。正胡思亂想,朱元璋已轉身離去,朱允炆跟在祖父身後,亦步亦趨,神情恭順。朱棣受了傷,由十七弟陪著回宮就醫,兩人告辭離開,亭子前頓顯冷清。

兩個宮女上前收拾琴桌香案,一個年長的宮女衝樂之揚喝道:“死閹雞,還不過來搬琴?”樂之揚本想趁人不備,一走了之,可是沒有討債鬼的手段,要想逃出這座宮城,簡直就是癡人做夢,到了這個地步,隻好走一步算一步。想到這兒,轉眼看去,黃衫少女背著手衝他微笑,她一笑起來,眼如月牙,嘴似紅菱,白玉似的雙頰上浮起一對淺淺的梨渦。

樂之揚隻覺雙頰發熱,低頭去搬古琴,那張琴大漆塗麵,摸上去布滿斷紋,或如流水,或如梅花。樂之揚摩挲琴麵,不覺微微入神,忽聽黃衫女笑道:“你也會彈琴麼?”

樂之揚心頭一慌,古琴幾乎掉在地上,支支吾吾地說:“會一點兒,可彈得不好!”黃衫女見他拘謹,不覺莞爾,年長的宮女見他呆頭呆腦,忍不住喝道:“死閹雞,當心一點兒,摔壞了琴,你十個腦袋也賠不起!”

樂之揚“唔”了一聲,忽覺後腰一痛,被那宮女掐了一把,樂之揚幾乎跳起來大罵,忽聽那宮女又叫:“呆什麼?還不回宮去!”一聽這話,樂之揚才省悟到這裏不是秦淮河,而是紫禁城,往日的潑皮手段到了這兒都不中用,隻好垂頭喪氣,挾著琴跟在宮女後麵。

曲折走了一會兒,香澤微聞,一個溫軟的身子湊了上來,兩人肘尖相抵,樂之揚抖了一抖,一股酥麻流遍全身。隻聽黃衫女輕聲笑道:“小太監,我把你要過來,你似乎不大樂意!”

樂之揚心想:鬼才樂意,我又不是一張琴、一管笛子,任你要來要去的,你做了公主就了不起嗎?公主,公主,呸,我看叫公豬還差不多!想到這兒,笑嘻嘻說道:“哪裏話,公豬殿下.能夠服侍你老人家,我高興得快要死了!”

少女聽了這話,有點兒失望,她本見樂之揚一身傲氣,跟別的太監大不相同,誰知交談起來,仍是一嘴的陳腔濫調。她身處深宮,受慣了尊崇,萬料不到這小子話裏有話,暗地裏罵人。

默默走了兩步,少女又問:“小太監,你姓樂,可有名字麼?”樂之揚本想編個假名糊弄她,可是轉念一想,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倘若連真名也不敢說,豈不真如太監一樣,成了無卵之人,當即答道:“我叫樂之揚!”

“樂之揚……”少女輕輕念了兩遍,笑道,“小太監,你糊裏糊塗的,大概也不知道我是誰吧?”樂之揚笑道:“我當然知道,你不是公豬嗎?”少女笑道:“公主也有好些個,我是寶輝公主,大號朱微,將來有人問起來,你可別答錯了!”樂之揚“嗯”了一聲,心想:“大號豬尾,沒錯,她老子朱元璋是老公豬,帶了一群小公豬,這個紫禁城,就是一個大豬圈,哼,不知這大號的豬尾巴長在什麼地方?”想著掉過頭來,賊眼兮兮地衝著少女打量。

朱微見他眼神無禮,心中有氣,低喝一聲:“你看什麼?”

樂之揚慌忙耷拉眼皮。老宮女破口大罵:“死閹雞,活膩了麼?公主,他方才可是對你無禮,我馬上稟告李公公,打他三百皮鞭!”

朱微皺了皺眉,看了樂之揚一眼,冷冷說:“算了,一點兒小事,不用勞煩別人。”宮女搖頭歎氣:“公主,你就是心慈手軟,哼,再這麼下去,這些太監宮女都要翻天了!”

朱微冷冷道:“宋茶,翻天二字也是你該說的?”宮女應聲一顫,麵色如土,忙道:“婢子口不擇言,該死,該死,……”反過手來,猛打雙頰。朱微歎道:“好啦,別打了。人誰無過,我要真這麼狠心,你們這些人還能活麼?”宮女的臉色紅了又白,滿心悶氣無處發泄,狠狠瞪了樂之揚一眼。

抵達寶輝宮,夜色已深。朱微自去寢殿歇息,老宮女領著樂之揚來到一間狹小廂房,擲給他一床被子,冷冰冰自顧去了。

床板又冷又硬,躺了一會兒,心口隱隱作痛。樂之揚猛可(校對認為此處“可”應為“地”)想起,這兒刺入了討債鬼的金針,討債鬼說了,要不及時起出,金針必會紮穿心髒。看樣子,討厭鬼如果鬥不過那老太監,死在宮裏,或是被俘囚禁,無人取出金針,自己非死不可。再說自己騙他入宮,叫他吃了大虧,討債鬼即使活著,也決不會來救自己。

他越想越灰心,好在天生率性,一旦無法可施,也就拋在腦後,大被蒙頭昏昏入睡。

睡的正香,忽覺身上疼痛,睜眼一看,一條棍子從天而降,落在他的背上。樂之揚倒抽了一口冷氣,彈坐而起,木呆呆盯著來人。好容易神魂入竅,卻見昨日跟自己拌過嘴的老宮女站在床前,一手叉腰,一手拿著他的笛子,粉麵含威,銳聲叫道:“死閹雞,快起來抬水!”

樂之揚恢複知覺,手腿肩背無處不痛,再聽這聲喝罵,登時勃然大怒,劈手搶過笛子,狠狠抽在宮女臀上。那女子大感意外,口中發出一聲尖叫,眼看樂之揚再舉笛子,嚇得轉身就跑,邊跑邊叫:“殺人了,殺人了……”

樂之揚追出門外,惡狠狠揮舞長笛,一邊的宮女太監前來阻攔,給他一人一下,打得縮頭縮腦。他從小在秦淮河邊打架,身手敏捷,少有敵手,這些宮人柔弱無力,哪兒是他的對手,眼睜睜望著他趕上宋茶。老宮女聽見腳步聲響,嚇得魂不附體,腳下一絆,摔了一跤。樂之揚趕上去,手起笛落,向她身上抽去。

“住手!”一聲銳喝響起,從旁橫過一柄帶鞘長劍,輕輕一挑,樂之揚虎口發熱,笛子“嗖”的飛出。掉頭看去,朱微俏臉蒼白,黑幽幽的眸子裏噴出火來。

這一下,樂之揚清醒了過來,想起自己身在禁宮,打的均是寶輝宮的太監宮女,刹那間,他出了一身冷汗,盯著朱微張口結舌。

“宋茶!”朱微衝那宮女喝問,“到底怎麼回事?”

“公主殿下!”宋茶抱著朱微的小腿哭哭啼啼,“我叫這死閹雞起床抬水,他不但不聽,還拿棍子打我!”

樂之揚又氣又急,叫道:“放狗屁,明明是你先打我的!”宋茶叫道:“胡說,誰看見我打你了?你打我,大家可都看得明明白白的。公主,你要為我做主呀,我跟了你十多年,人老珠黃,還要受這個死閹雞的欺負!”她一把鼻涕一把淚,哭得傷心傷意,樂之揚張嘴站在一邊,苦於無人作證,心裏急得要死。

朱微盯著宮女瞧了半晌,歎道:“宋茶,你要怎樣懲罰這小太監?”宋茶眼露凶光,惡狠狠說道:“交給李公公,打他三百棍,打死了喂狗吃。”

“臭婆娘!”樂之揚一腔怒氣衝口而出。朱微臉一沉,喝道:“你罵誰?”她素來溫婉,可是一旦發怒,自有一股威嚴,樂之揚為她目光所逼,到嘴的話咽了回去,鼻子裏發出一陣哼哼。

朱微瞧他一會兒,皺了皺眉,忽道:“宋茶,三百棍是不是太狠了一點兒。”宋茶恨恨道:“這叫以儆效尤,宮裏有宮裏的規矩!”

朱微沉思一下,上前兩步,拾起那根笛子,輕輕拭去灰塵,看了樂之揚一眼,低聲說道:“笛子是用來吹的,可不是用來打人的。”說完遞給樂之揚,樂之揚接在手裏,滿心不是滋味。宋茶眼看輿情不對,忙說:“公主,你幹嗎把凶器還給他?”

朱微笑道:“宋茶,你跟了我八年,你是什麼人,我還不知道嗎?你打小宮女、小太監,也不是一次兩次,以前有人向我訴苦,我礙於情麵,不好說你。可我也不是傻子,你是先母留下的老人,這小太監初來乍到,給他個天作膽,也不敢無故打你的。好了,這件事就此作罷,三百棍就免了,由你監工,罰他添滿四缸水就行!”不容宋茶分說,笑嘻嘻提劍出門去了。

水缸不過四口,但都是黃銅大缸,添滿一口.非得十桶井水。宋茶算盤落空,刻意報複,一板一眼地當起了監工,為防樂之揚反抗,同行的還有兩個年長的太監。老宮女遍尋由頭,連掐帶罵,樂之揚不勝其怒,要不是對手人多勢眾,真想把一桶水淋在她頭上。

四缸水添滿,樂之揚累得兩腿發軟,心口中針處更是一陣陣刺痛,痛處有酒杯大小,似有烈火從內燃燒。到了中午,吃了飯,正想小睡一會兒,朱微忽又派人來叫。

樂之揚怒不可遏,心中大罵:“臭公豬,死豬尾”,悶悶地進了寢殿,隻見牆上掛了十餘張古琴,式樣有伏羲式、師曠式、靈機式、仲尼式、鳳勢式、神龍式、連珠式,顏色有黑色、褐色、玉白色、金黃色,還有幾張琵琶,曲頸的、直頸的、長頸的,短頸的,另有方響、銅磬、大小皮鼓,長短蕭笛、胡笳箜篌,但凡樂之揚知道的樂器,寢殿裏應有盡有,一邊的角落裏甚至還有一架青銅編鍾,囚為年代久遠,上麵積滿了斑斑綠鏽。

除此之外,桌椅床鋪無不簡素,縈繞著一股淡淡的女兒香氣。朱微坐在“飛瀑連珠”後麵,見了樂之揚,臉上浮現笑意,招呼道:“快來,我要練琴,你來給我伴奏!”

樂之揚悻悻上前,他心中煩亂,吹起笛子也是走音竄板,朱微聽得皺眉,忽地止了琴聲,吩咐宮女們道:“你們先出去,把門帶上!”一轉眼,寢殿裏隻剩下兩人,朱微盯著樂之揚,樂之揚也怒目相向。兩人對望一陣,朱微忽地咯咯咯笑了起來,起初隻是笑,跟著一手捧腹,一手扶著琴,笑得幾乎直不起腰來。

樂之揚莫名其妙,忍不住問道:“公豬,你笑什麼?”朱微直起腰來,微微喘氣:“想到早上的情形,我就忍不住要笑,宋茶那個樣子,哎喲,打我認識她,從來沒有見過,哎喲,笑死我了!”

樂之揚更加驚奇,結結巴巴地說:“公豬,你不生我的氣嗎?”朱微笑道:“我生氣幹嗎?這個宋茶,本是母妃的貼身宮女,母妃去世以後又來服侍我,仗著資格老,一貫作威作福。因為先母的關係,我一向得過且過,不願跟她計較,可是看著那些小宮女、小太監挨打,我的心裏也很難受。如今可好了,遇上你這個愣頭青,叫她吃了一隻大甲魚。”

“大甲魚?”樂之揚一愣。

朱微眨眼笑笑,說道:“大甲魚,不就是大鱉麼?”

樂之揚一聽,不由得眉開眼笑,連連點頭,心想:“小公豬還會說笑話,不錯,不如我想象中那麼討厭!”

朱微盯著他上下打量,自言自語地說:“奇怪了,你這個小太監,跟別的太監不大一樣,別的人個個膽小怕事,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如無旨意,什麼事兒也不敢做。你倒好,跟我鬥曲兒一點兒也不謙讓,第一天來寶輝宮,就打了這裏的女史。”

樂之揚心想:“那是,太監與我何幹?本人男子漢大丈夫,輸人不能輸氣。”這話能想不能說,但見朱微小女兒神情流露,不覺心生親近,笑著問道:“公豬殿下,你去過宮外嗎?”朱微搖頭說:“沒有,我生下來就呆在宮裏!”

樂之揚見她失落神氣,心生憐憫,說道:“看來當公豬也沒什麼好的,這地方一到晚上,又黑又空,就跟一座大墳墓差不多!”

“大膽!”朱微變了臉色,揚眉喝道,“你敢說紫禁城是墳墓?”

樂之揚笑道:“急什麼,我不過打個比方!”他一副嬉皮笑臉的樣子,朱微反倒無從發作,盯著這個小太監怒也不是,笑也不是,心中暗暗佩服他膽大無忌,竟敢對著大明的公主,詆毀大明的皇宮。她想了想,故作冷淡地說:“皇宮你也嫌不好,那什麼地方才好?”

“秦淮河啊!”樂之揚衝衝而出。

“大膽!”朱微下意識又是一聲怒喝,“你、你把皇宮跟那種、那種下流地方相比?”

樂之揚笑道:“你去過秦淮河嗎?”朱微麵漲通紅,支吾說:“沒去過又怎樣?那兒,那兒不是、不是……”聲音越見低微,樂之揚接口說道:“是妓院沒錯,可是比起這皇宮,熱鬧一百倍,好玩兒一千倍。”

朱微還沒想好怎麼訓斥對方,一聽這話,好奇心起,忍不住問道:“怎麼熱鬧?怎麼好玩兒?”樂之揚抖擻精神,繪聲繪色地講起秦淮河的花船花燈、輕歌曼舞,夫予廟的說書看戲、諸般雜耍,還有各種小吃玩物——糖人、麵人、桂花糕、羊肉餅……他常去懸河樓聽人說書,無意間也練成了一副好口才,又怕朱微身份尊貴,眼界甚高,平常之物難入法眼,故而越發添油加醋,說得天花亂墜。

朱微默默聽著,各種奇妙景物宛然就在眼前,心中熱乎乎的,一時好不神往,許久聽完,不由歎道:“這麼說,那秦淮河,似乎,似乎真比皇宮好一些,可惜我沒你的福分,不能親眼去看一看。”

樂之揚笑道:“你是公豬啊,什麼地方不能去?”朱微搖頭說:“你不知道的,父皇定下規矩,公主嫁了人,才能離開紫禁城!”

樂之揚隨口說:“這個容易,你嫁個人不就成了嗎?”

朱微白他一眼,說道:“你胡說什麼?一來我年紀還小,二來那些王孫公子,一個個十足討厭,哼,像你跟十七哥這樣的人,

可是一個也沒有……”說到這兒,自覺失言,心想自己一定失心瘋了,怎麼能對一個太監說出這樣的話。

樂之揚全沒聽出弦外之音,隨口問道:“這排行也真怪,他排十七是哥哥,你排十三倒是妹妹!”朱微盯他半晌,奇怪道:“樂之揚,你進宮的時候沒人告訴你嗎?父皇有二十五個兒子,十六個女兒!”

“哎喲!,樂之揚驚叫起來,“你老爹還真能生!”朱微又好氣又好笑,罵道:“樂之揚,你想死麼?什麼你老爹,你該叫陛下,叫萬歲!”樂之揚陀道:“是,是,陛下還真能生……”

朱微隻覺這話還是不對,如何不對卻說不上來,隻好接著說:“十七是兒子裏的排行,他單名一個權字,受封寧王。十三是女兒中的排行,我下麵還有三個小妹。隻不過,我與十七哥不同其他,我們是一母所生,所以他才會不遠千裏,從塞外趕來給我慶生。別的兄弟姐妹送我的不外金珠寶玉,唯獨他親手製了這一張‘飛瀑連珠’隻因他知道,天底下的金珠寶玉放在麵前,在我眼裏,也比不上這一張古琴!”說著輕輕撫弄琴弦,發出清越嗚響。

樂之揚心中佩服,說道:“這張琴真不賴,我家裏有一張唐代的‘九霄環佩’,但論音色,比起這張琴可差遠了!”朱微心中好奇,這少年出身音樂世家,為何淪落為閹人?但想此事太慘,不便細問,笑了笑,說道:“音色隻是其一,難得的是這張琴出自王子之手,卻無奢華之氣,簡素通脫,風流蘊藉,實為雅中之雅,琴中大隱,若非深諳古琴三昧,決然無法造出!”

樂之揚接口道:“這就叫做:‘以無累之神合有道之器,非有逸致者不能也’!”朱微目放異彩,連連點頭,笑著說:“十七哥與我性子相近,本是閑雲野鶴,可惜呀,爹爹偏偏要他帶兵打仗!”樂之揚怪道:“他帶兵打仗?可是一點兒也不像!倒是那個燕王朱棣,凶巴巴的,一看就是打仗的樣子!”

朱微點頭說:“你眼光不壞,我聽父皇提過,他的兒子裏麵,就數四哥最會打仗。”樂之揚問道:“他也是你一母同生的哥哥嗎?”朱微瞪他一眼,沒好氣道:“宮裏人誰都知道,他是孝慈皇後的兒子。你怎麼問出這麼無禮的話?”樂之揚道:“那他為何也來跟你慶生?”朱微道:“他和十七哥交情最好,所以對我也另眼相看。他倆的藩鎮相距很近,四哥在北平,十七哥在大寧。”

“大寧?”樂之揚搜腸刮肚,也想不出這麼一個地方。朱微笑道:“無怪你不知道,大寧比北平還遠,騎馬出了喜峰口,還要再走上一天。那兒是塞外的重鎮,北控遼東,西臨大漠,城中帶甲八萬、車騎六千,論到精兵強將,不比北平城少呢!”說到這兒,她遲疑一下,低聲說,“不過,四哥跟十七哥不同,他來京城,不隻為給我慶生……”

“還為什麼?”樂之揚隨口問道,朱微神色一黯,輕輕歎道:“這些事,不說也罷!”說著眉頭微皺,信手彈起一曲《瀟湘水雲》。

樂之揚聽她說了一席話,心中觀感大變,隻覺這公主溫柔可親、談吐有趣,竟是平生少見的女子,之前的怨氣消了大半,於是吹起長笛,用心與之合奏。兩人曲調相合、心意相通,神遊於禁城之外,徜徉於八荒之中,四周的景物儼然大變,仿佛攜手並肩,沐浴瀟湘靈雨,漫遊洞庭之濱,忽見波起雲湧,又見萬裏澄波,時而翠晴方好,又見月射寒江,天光雲影,浪卷雲飛,無數奇妙境界隨著樂聲一一湧出,兩個少年男女沉浸其間,一時忘了身在何處。

次日淩晨,樂之揚從睡夢中痛醒,心口的灼痛大大擴散,前一日大如酒杯,如今足有碗口方圓。他輾轉反側,到了早晨,迷糊睡了一陣,朱微忽又派人來請。

到了寢殿,朱微濃睡方醒,正由宮女服侍梳妝。她換了一身緋紅軟緞衣裙,俏臉白裏透紅,長發蓬鬆如雲,看見樂之揚,衝他抿嘴一笑,嬌美如春花吐蕊。

樂之揚見她笑容美麗,不由得瞧著發呆,梳頭的宋茶看見,厲聲喝罵:“死閹雞,看什麼?當心我把你的狗眼挖出來!”樂之揚大怒,清了清嗓子,大聲回罵:“臭婆娘,罵你爹麼?”宋茶啐了一口,冷冷道:“少做夢了,你一個死太監,也想給人當爹?”樂之揚接口笑道:“誰說我給人當爹?你又不是人!”

宋茶變了臉色,丟下梳子伸手來抓。樂之揚低頭讓過,舉起笛子抽在她腿上。宋茶慘叫一聲,回頭想找一件兵器,無意間把後背賣給了樂之揚,小潑皮趁勢上前,對準肥厚多肉之處,啪啪啪狠揍三下。

宋茶又痛又怒,回頭伸手抓他,樂之揚滑比泥鰍,逃到一邊,笑嘻嘻大做鬼臉。宋茶氣得掉淚,一跌足,衝著朱微撒嬌:“公主,你看這個死太監幹的好事,從今天起,這寶輝宮裏,有他沒我!”

朱微臉色發白,看了宋茶一眼,澀聲說道:“前兩天,十四妹還向我抱怨,說她宮裏的人不得力,問我有沒有好人兒給她。這樣吧,宋茶,你去她那兒好了,我這裏廟小,容不下你這尊大神!”

宋茶倚老賣老,本意脅迫朱微,趕走樂之揚,誰知弄巧成拙,走人的竟是自己,隻嚇得臉色慘白,雙腿一軟,跪在地上顫聲說:“公主饒命,含山公主出了名的爆脾氣,上次一言不合,把貼身的宮女活活打死,你讓我去服侍她,那還不是把羔羊往狼圈裏趕嗎?”

樂之揚聽她自比羔羊,捂著嘴,險些笑出聲來,朱微瞪他一眼,又說:“好啊,宋茶,你說含山宮是狼圈,不是咒罵十四妹是狼嗎?

哼,十四妹聽到了,還不打爛你的嘴?”

宋茶麵如土色,嚇得說不出話來,咚咚咚連磕響頭,磕得額頭一片烏青,朱微心生不忍,扶起她道:“夠了,以後不許說有誰沒誰的話,也不許再罵人了!”宋茶眼淚汪汪,連連點頭,朱微又說:“樂之揚留下,你們全都出去!”宋茶忙道:“這死閹雞……”話沒說完,朱微瞪眼望來,慌忙住口,領著宮女們退出寢殿。

待人走完,朱微合上殿門,橫上門閂,回頭盯著樂之揚,眼裏透出一股嗔怪,樂之揚滿不在乎,笑嘻嘻說道:“公主,大清早你找我幹嗎?昨天吹了半天笛子,吹得我嘴也木了!”朱微臉一沉,冷冷道:“你不愛陪我麼?好啊,你這就走,我不稀罕!”樂之揚見她一臉慍怒,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撓頭說:“公主,你吃錯藥了吧?今天有點兒不大對頭。”

“閉嘴!”朱微血湧雙頰,銳聲喝道,“不對頭的是你。你罵人很厲害麼?打人很厲害麼?宋茶是不對,你呢,也好不到哪兒去?有本事,你也罵一罵我!”樂之揚笑道:“你沒罵我,我為何罵你?要不然,你先罵我兩句,我一定連本帶利地罵回來!”

朱微一呆。她長在深宮,父親是開國雄主,兄長是無雙雅士,加上性子溫婉,就算知道如何罵人,話到嘴邊也無法出口,一時漲紅了臉,氣道:“我不罵你,打你行不行?”

樂之揚眯眼瞧著她,忽地哈哈大笑,朱微怒道:“你笑什麼?”樂之揚笑道:“公主,看你嬌滴滴的樣子,一口氣也吹得倒,還要學人打架,那不是自討沒趣麼?唉,你真想打,我就讓你打兩下,不過別太用勁,打痛了手可別怪我!”他兩手叉腰,笑嘻嘻望著少女,一副有恃無恐的樣子。

朱微盯著他瞧了一會兒,臉上的怒氣漸漸消散,嘴角浮起一絲笑意,忽地點頭說道:“這可是你說的!”轉身從牆上摘下寶劍。樂之揚大吃一驚,托地往後一跳,擺手道:“停,你要打人還是殺人?”

“膽小鬼!”朱微白他一眼,抽出寶劍丟到一邊,手裏隻拿劍鞘,“你不是很厲害麼?這樣吧,我用劍鞘,你用笛子,大家公公平平地打一場,你隻要打中我一下,就算你贏,要不然,你得答應我,從今往後,不許打架,更不許罵人!”

樂之揚心想,打你一下有什麼難的,看你待人不錯,我也不使勁,輕輕敲你兩下,叫你知難而退。打定主意,笑道:“說話算數?”

“算數!”朱微輕輕一笑,眼波流盼,雙頰生暈,劍鞘斜斜一挽,輕鬆寫意的模樣,好似小女兒庭前鬥草一般。樂之揚見她如此托大,心中十分不快,目光一轉,投向殿門,輕輕“咦”了一聲。朱微當有人來,轉眼去看,冷不防樂之揚縱身上前,舉起笛子向她手背抽來。

樂之揚聲東擊西,眼看一擊便中,不料眼前一花,失去朱微的形影,跟著肩頭一痛,伴隨空空悶響。樂之揚吃了一驚,轉眼望去,朱微站在一邊,嘴角含笑,五指漫不經意,輕輕把玩劍鞘。

樂之揚又驚又怒,低吼一聲,揮舞笛子掃向劍鞘,仗著氣力,想要先把劍鞘擊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