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紫禁深深(1 / 3)

燈籠越去越遠,不久消失在黑暗深處。過了一會兒,道邊的一叢灌木沙沙晃動,樂之揚冒出頭來,眼睛閃閃發亮。剛才他見張天意與人交談,知道謊話必被拆穿,一時心急,鑽入道邊樹叢。張天意殺人拋屍,他全都看在眼裏,嚇得渾身僵直,一動也不敢動,此時得了自由,也不敢停留原地,隻求離張天意越遠越好,故而與之反向,發足狂奔。

前方回廊曲折,歧路無窮,一忽而草木叢生、花枝纏人,一忽而高牆壁立、聳列兩旁。也不知跑了多遠,樂之揚雙腿發軟,心肺似要炸開,隻好停了下來,彎著腰大口喘氣。喘息了一會兒,他掉頭望去,屋宇重重,永巷無盡,夜色一望無邊,也不知身在何處。

樂之揚隻覺泄氣,頹然坐在地上,他已困在宮裏,隻有等到天亮再做打算。

這一夜飽受驚嚇,此刻一脫險境,登時倦意如潮。正要入睡,忽聽遠處傳來一陣琴聲,彈的是一首《烏夜啼》。操琴者手法精妙,世間少有,所彈的古琴音色醇厚,潤如珠,泠如泉,時如鬆濤鳴壑,時如空穀傳響,抑揚之間,了無一絲雜音。

樂之揚性好音樂,聽得入神,睡意不覺煙消,聽到精妙之處,不由解下長笛,隨著節拍輕輕敲打地麵。《烏夜啼》是南朝大樂師王義慶譜寫,琴聲清曠中暗生幽怨。高亢處有如山空夜寒、鳥啼驚心,低回處好比碧紗如煙、隔窗對語,操琴者的技藝越是高妙,那一股離愁別恨越是刻骨銘心。

樂之揚少年心性,聽了一會兒,隻覺氣悶,忘了身在險境,琴聲剛一結束,就忍不住橫了長笛,吹起一支《海青拿鵝》。這支曲子出自北方,專道馳騁大漠,彎長弓,射大雕,放海青,捕天鵝的種種趣事,曲調豪邁俊爽,開人襟懷。樂之揚吹到興起,一支長笛變出了兩般調子,一如俊鶻飛天,一如天鵝穿雲,一個靈動猛銳,一個忿然衝霄,兩般調子忽上忽下,翩翩相逐。

笛聲一起,琴聲悄然沉寂,樂之揚吹到精妙之處,兩調合一,繁音彙響,笛聲沛沛洋洋,直衝霄漢,在夜空中盤繞數圈,方才終了。

笛聲方歇,琴聲又起,彈得卻是一首《平沙落雁》,調子輕快明朗,神韻風流不拘,好比秋雁橫江,波光明麗,江邊長沙如帶,飛雁時起時落、上下交鳴,彈到高妙之處,真如數十隻大雁同時鳴叫一般。

樂之揚聽得舒服,沉浸其中,渾然忘我,直待雁群飛散,孤雁哀鳴,一曲《平沙落雁》歸於沉寂,這才橫起笛子,吹起了一首《鶴鳴九皋》,笛聲有如萬裏長空中一隻孤鶴,引吭長鳴,聲聞於天。

吹笛時琴聲又歇,樂之揚剛一吹完,琴聲立刻接上,奏起了一曲《龍翔操》,宛如飛龍騰空,飄逸變幻之餘極盡華彩。

樂之揚靜靜聽完,應了一首《秋鴻》,調子瀟灑不拘,好似孤鴻飛逝,任意東西。但還沒吹完,琴聲忽又響起,奏的是一曲《漁歌》,洋洋灑灑,大有小舟一葉、遨遊江湖之氣概,瀟灑悠遠之處,更勝方才的《秋鴻》。

樂之揚就是一個傻子,也聽出對方在跟自己較勁,他年少氣盛,琴聲一完,馬上吹起了一首《樵歌》,清高曠達,頗有天不拘、地不管、坐看風雲、笑傲日月的襟懷,不待《樵歌》唱盡,琴聲叮咚,大有古風。樂之揚微微一愣,聽出這是古曲《高山》,這一曲是上古琴聖伯牙譜寫,較之後世,曲譜頗為簡單,可是大道至簡,調子越簡單,越是不易出彩,可是到了操琴者手裏,一股雍容之氣天然流露,穆穆如高山聳峙,浩浩如長風吹林,欺日月,淩霄漢,大有登淩絕頂、一小天下的氣勢。樂之揚不甘示弱,琴曲一完,撫笛吹起了《流水》。高山流水,自古並稱,上善若水,無物可以羈絆,與樂之揚性情相合,故而神與意合,吹得意興洋洋,浩如飛瀑流泉,轉如小溪流淌,起承轉合漫漫不絕,令人凝思遙想、聽而忘倦。

曲子吹到大半,琴聲忽又響起,聽其旋律,竟是一曲《漁樵問答》,調子溫柔款款,銳氣全無,隱隱透出求和的意思。樂之揚心中驚訝,笛聲悄然一轉,也變成了《漁樵問答》。他與操琴者素未謀麵,此時琴笛合奏,竟是難得的默契,到了“問答”一段,琴聲主問,意思深長,笛聲主答,神情灑脫,一如山之巍巍,一如水之洋洋,飄揚在宮城上空,大得山水之趣,讓人心生出世之想。

一曲奏罷,餘韻不絕,樂之揚放下長笛,耳邊沉寂無聲,方才的樂曲還在心間久久盤旋。他站在永巷深處,呆呆的一動不動,月光穿簷照來,如銀如水,在他的身後拖出一道長長的影子,夜風微微,夜氣冷冷,樂之揚儼然置身於夢幻之中,忘了自己身在何處。

突然間,身後傳來腳步之聲,樂之揚如夢方醒,回頭看去,遠處飄來兩盞氣死風燈,燈火明滅,照出兩個華服男子,均是麵容姣好、肌膚光白,不過神情冰冷,就像是戴了一張麵具。樂之揚看見二人,心子狂跳,本想轉身逃走,可是方才吹笛,幾乎耗盡了神思,望著二人走近,居然提不起逃跑的勇氣。

兩人停了下來,左邊的人目光一轉,落在樂之揚手中的長笛上,他的神色十分困惑,猶豫一下,問道:“剛才……是你在吹笛?”

樂之揚無奈點頭,那兩人對視一眼,右邊那人笑道:“好家夥,跟我們走一趟吧!”說罷左右分開,把樂之揚夾在中間。

樂之揚滿心沮喪,心想擅闖禁宮乃是死罪,本應該潛藏蹤跡才是,偏偏一時興起,吹起了長笛,這一場樂曲鬥下來,隻怕一整座紫禁城也被驚動了。如今落入人手,死也活該,可惜臨死之前,不能跟家裏人打聲招呼,待會兒叫人砍了腦袋,老爹也不知道自己死在那兒。

迂回走了一會兒,茂密的林木中,飄出一縷檀香,夾雜幽幽花氣,使人心醉神迷。樂之揚恍恍惚惚,隻疑身在夢境,行屍走肉般轉過一叢木槿,忽見一座沉香小亭,四根柱子各挑一盞風燈,燈光下坐了幾個人,就在亭子前方,橫了一張黑黝黝的古琴。

忽聽有人咦了一聲,一個嬌軟的聲音說道:“什麼?吹笛的是他?”

樂之揚應聲望去,說話的是一個黃衫少女,與他年紀相仿,坐在古琴後麵。少女下頜尖尖,麵頰豐潤,嬌嫩如初開荷花,一雙杏眼光亮如水,盯著樂之揚驚奇打量,她的雙眉稍顯濃長,斜飄入鬢,給那張俏臉添了幾分英銳之氣。

“原來是個太監?”少女左邊的中年男子哼了一聲,神情很是不屑,他年近四十,方臉濃眉,目光淩厲,一部蒼黑美髯隨風飄拂。

“奇怪了!太監裏麵也有這樣的人物?”接口的男子二十出頭,容貌清俊,風流蘊藉,臉上似笑非笑,使人心生親近。

兩人口口聲聲稱呼太監。樂之揚心中奇怪,低頭一看,恍然大悟,原來他身上的袍服跟兩個掌燈男子顏色不同,樣式卻是一般。想起來,張天意殺的也是兩個太監。

忽聽中年男子笑道:“十七弟,騎馬射箭你不如**琴弄笛我不如你。音樂麼?我所知有限。但你說這小太監的長笛京城無對,未免誇大其詞,京裏的笛手成千上萬,他這麼一點兒年紀,又能強到哪兒去?”

清俊男子笑道:“我不過隨口說說,十三妹跟他鬥過曲子,她的話最為可信!”少女看了樂之揚一眼,輕輕笑道:“四哥,小妹見識有限,我聽過的笛手,似乎都不如他!”

“是嗎?”那四哥目光一轉,盯著樂之揚說道,“笛子吹得這樣好,怎麼不去樂坊做樂師,來宮裏當太監幹嗎?”

他目光懾人,樂之揚心懷鬼胎,登時低下頭去。隻聽少女笑道:“四哥,你別嚇著人家,是了,小太監,你姓什麼?在哪個公公手下做事?”

“我……”樂之揚額頭見汗,渾身發軟,話從嘴裏飄出,就像是蚊子哼哼,“我姓樂……是、是……”他極想編一個謊話蒙混過去,卻對宮裏的太監一無所知,縱然想破腦袋,也想不出一個人來。

“罷了!”十七弟搖了搖頭,麵露失望之色:“有道是‘笛如其人’,這小太監笛子吹得灑脫,性子可不怎麼樣!”四哥咧嘴一笑,粗聲大氣地說:“他少了兩個卵子,還有什麼狗屁性子?”

剛說完,忽聽一個沉靜的聲音道:“四叔,男女有別,十三姑麵前,還請留些口德!”樂之揚凝目看去,四哥身後的花蔭下麵坐了一個年輕男子,身著華服,神態拘謹,說完這話,有些不安,揉搓一下雙手,兩眼盯著別處。

四哥看他一眼,微微冷笑,拖長聲音說:“太孫殿下有言,區區敢不從命?”轉向黃衫少女,淡淡說道,“十三妹勿怪,四哥我是粗人,粗人說粗話,你別往心裏去!”十七弟接口笑道:“好一個粗人,隻憑這兩個字,什麼都混賴得過去!”

“那可未必!”四哥一半是笑,一半認真,“皇太孫天縱英明,我這點兒小把戲,怎麼混賴得了?太孫殿下,要不然我給十三妹磕頭下跪,以贖口孽如何?”

拘謹男子慌忙擺手,連聲道:“四叔多心了,侄兒不過隨口說說。”四哥笑道:“這個‘叔’字萬不敢當,太孫殿下隻要高興,叫我朱棣也行。”拘謹男子連說:“不敢,不敢!”

“怎麼不敢?”朱棣大聲說道,“我癡長一輩,也不過是個藩王,你一人之下,億萬人之上,來日承襲大寶,還望手下留情,放我這位叔父一馬!”拘謹男子沉默一下,澀聲說:“四叔這話怎講?你我輩分不同,可都是朱氏子孫,難道說,我還會對你不利嗎?”朱棣笑道:“君無戲言,殿下來日登基,別忘了今日之言!為叔這條小命兒,全在殿下一念之間。”

拘謹男子騰地站了起來,盯著朱棣,目有怒色。十七弟忙道:“太孫殿下,四哥愛開玩笑,你又不是不知道。”黃衫少女也說:“是啊,你們都是為我來的,如果傷了和氣,叫我於心何安。”拘謹男子苦笑一下,衝黃衫少女拱手道:“十三姑勿怪,允炆失態了。四叔不知為何,今晚處處針對侄兒,侄兒一忍再忍,實在有些委屈!”

黃衫少女衝他一笑,月光下如幽蘭暗放。她正想勸說,忽聽朱棣冷冷道:“殿下叫差了,不是四叔,是朱棣!”

“四哥……”黃衫少女微露嗔怪。朱棣兩眼望天,隻是冷笑。拘謹男子眉頭一皺,正要說話,眼角餘光所及,忽地麵有驚色,雙手下垂,低聲叫道:“祖父!”

眾人無不變色,紛紛掉頭望去,遠處花蔭之下,靜悄悄站了一個白發老者,下頜向外凸出,臉頰又瘦又長,大約年少時害過天花,年紀一老,黑斑密布臉上,更顯得冷峻可畏。

老人的衣著簡素無華,一身灰布袍,一頂東坡帽,容貌十足醜陋,身子卻很挺拔,仿佛一隻飽足待飛的蒼鷹,隨意站在那兒,自有一股懾人的氣勢。在場人等無不起身,凝目注視老者,流露恭敬神氣。

清俊男子正要開口,老人一擺手,邁步走來,身後黑暗之中,悄然浮現出一個年老太監,形容枯槁,白衣晃眼,手持一柄拂塵,隨著老人亦步亦趨,兩人仿佛經過演練,雙腳起落如一,幾乎分毫不差。

樂之揚盯著老人發呆,不覺身邊的太監跪倒在地,其中一人拉扯他的衣襟,低聲喝道:“作死麼?快跪下?”

樂之揚還沒回過神,灰衣老人目光射來,徐徐說道:“小家夥,你姓樂?”樂之揚略略點頭,老人長眉一揚:“樂韶鳳是你什麼人?”

樂之揚一愣,衝口而出:“是我義父……”話一出口,追悔莫及,心想潛入皇宮已是大罪,沒準兒株連九族。這一下倒好,不打自招,非但自己送了小命,就連老爹也搭了進去。

“他是你義父?”老人盯著樂之揚,眼神十分奇怪,看似冷漠陰沉,可是眼底深處,又似藏了一股火焰,“他還沒死?”

這一問十分無禮,樂之揚瞪著老人,心裏起了一股怒意。老人又笑一笑,轉身坐下,曼聲問道:“調教新晉太監的是誰?”

一個太監顫聲答道:“倪明寶倪公公?”老人點一點頭,淡淡說道:“傳我旨意,小太監舉止怠慢,眼神無禮,足見倪明寶疏於任職、調教不力,打他一百廷杖,如果不死,送到瓊州充軍。”那太監渾身發抖,低聲說:“這小太監呢?”老人冷冷道:“我另有安排!”

太監不敢再問,連滾帶爬地退了下去。這老人氣勢奪人,一語斷人生死,樂之揚盯著他麵色發白,心子砰砰亂跳,猛可想起了拘謹男子的稱呼,又看眾人神情,腦海裏靈光一閃,衝口而出:“你、你是朱元璋?”

這句話好比巨石落水,“大膽、放肆……”一連串嗬斥衝了過來,樂之揚麵如火燒,手腳卻是冰冷,他緊緊咬著嘴唇,心想自己直呼皇帝之名,這一下可真是死定了。

正想著,朱元璋一揚手,漫罵聲沉寂下來,沉香亭畔好比幽墳古墓,隻聽促織低唱,瑟瑟有聲。

“沒錯!”朱元璋盯著樂之揚似笑非笑,“我就是朱元璋,不過說起來,二十多年沒人叫過我的名字了。”

樂之揚張了張嘴,一股冷氣堵在胸口。他的心裏隻感絕望,久聞這老皇帝殺人如麻,自他懂事以來,不知看見多少人頭落地。

“名字麼,取來就是給人叫的。”朱元璋漫不經心地說了下去,“不敢叫的人,要麼討好我,要麼害怕我,成天萬歲來、萬歲去,真是無聊透頂。人又不是烏龜,誰又能活到一萬歲?上個月有個煉丹的方士,送來一瓶丹藥,說是不死之藥,服之可以長生,你們猜猜,我是怎麼對付他的?”說著微微一笑,目光掃過眾人。眾人心有顧忌,均是不敢回答。

朱元璋微感失望,目光落到樂之揚身上,笑道:“小家夥,換了你是我,你會怎麼做?”拘謹男子應聲色變,急道:“祖父,這小太監什麼東西,怎能與您相提並論?”

朱元璋擺了擺手:“說說而已,何必較真。允炆,你仁孝可嘉,就是不夠瀟灑。這一點,你得向你四叔和十七叔學學。”朱允炆麵色一黯,無奈點頭。

朱元璋望著樂之揚,笑道:“小家夥,不用怕,但說無妨。”樂之揚少年心性,見他氣度和藹,膽子無端變大,想了想,大聲說:“換了是我,就讓他把不死藥吃下去,然後派人瞧著他,看他會不會死!”

朱元璋一笑,回望朱棣:“老四,你呢?”朱棣笑道:“我先讓他吃藥,再讓他餓飯,餓上一月兩月,瞧他死也不死?”

這一招何止是試藥,根本就是殺人。樂之揚聽得心頭發冷,朱元璋卻點了點頭,說道:“果然是老四,法子跟我一樣。可惜那道士不經餓,七天不到就餓死了。相比起來,秦始皇、漢武帝、唐太宗一代雄主,卻迷戀仙道長生,豈非是愚不可及。”朱棣笑道:“父親驅逐韃虜,功蓋華夏,如今世界升平,萬方來朝,功德之著,遠邁漢唐!”

朱元璋笑了笑,不置可否,又衝樂之揚說道:“樂韶鳳與我有舊,你淪落到這個地步,他可知道麼?”樂之揚搖了搖頭,朱元璋又道:“你的笛子是他教的?”樂之揚無奈點頭。朱元璋沉默一下,歎道:“可惜,可惜!”連道幾聲可惜,又說,“小家夥,你會吹《飛龍引》嗎?”

《飛龍引》又名《起臨濠之曲》,本是頌揚朱元璋起於微末、平定天下的頌歌。照樂之揚看來,這曲子正大有餘,靈動不足,算不上什麼好曲調,於是答道:“會吹!”

“很好!”朱元璋點了點頭,“你吹一曲給我聽聽!”黃衫女笑道:“爹爹,你好偏心,隻聽笛子,不聽琴麼?”朱元璋掉頭望她,流露慈愛神氣:“微兒,為父倘若偏心,也隻會偏向你呢!方才我聽你們琴笛合奏,大有逸趣,也好,你們倆再合奏一曲!”

黃衫少女抿嘴一笑,看了樂之揚一眼,皺鼻努嘴,做了一個小小的鬼臉。樂之揚麵紅耳赤,心裏更是亂糟糟的,長笛送到嘴邊,接連吹錯了兩個音符,忽見朱元璋皺眉望來,心中一凜,振作精神,吹起前調,黃衫女也調弦弄琴,與之應和。

《飛龍引》是大明雅樂,恢弘浩大,一聲百應,笛聲琴韻一起,四周的氣氛為之一肅。十七弟挺身站起,朗聲笑道:“父皇,孩兒不才,敢請高歌一曲,為父皇助興!”朱元璋點頭道:“準!”

十七弟挺胸拔背,凝神望天,但聽調子漸高,忽地揚聲唱道:“千載中華生聖主,王氣成龍虎。提劍起淮西,將勇師雄,百戰收強虜。驅馳鞍馬經寒暑,將士同甘苦。次第靜風塵,除暴安民,功業如湯武。”

他嗓音清越,一縷中氣發自肺腑,聲如黃鍾大呂,響徹渺渺夜空。

朱元璋坐在亭間,微微閉眼,應著節奏,右手輕輕拍打膝蓋,冷峻的神氣無影無蹤。眉梢眼角,種種神情如水淌過,時而歡喜,時而溫和,時而振奮,時而感傷。一時間,這個七旬老人不再是無情的君王,變成了一個回顧平生的尋常老者。他由貧賤中崛起,為了活命而搏殺,曆經了幾多生死,割舍了七情六欲,終於削平了群雄,坐穩了江山。可惜好景不長,光陰催迫,一代命世之傑終於垂垂老矣,一頭白發,滿臉皺紋,別人並不知道,他費了多少力氣才能在人前挺直腰板。隻因年深日久,就連記憶也在消失,許多故人往事常常模糊不清,創業時的喜怒哀樂,仿佛一片清冷的月光,每每午夜夢回,便從指縫間悄悄地溜去。

《飛龍引》奏完,樂之揚正想放下笛子,琴聲輕輕一轉,忽又變成了《風雲會》的調子。他看了少女一眼,硬著頭皮吹笛應和。十七弟也跟著唱了下去:“玉壘瞰江城,風雲繞帝營。駕樓船龍虎縱橫,飛炮發機驅六甲,降虜將,勝胡兵。談笑掣長鯨,三軍勇氣增。一戎衣,宇宙清寧。從此華夷歸一統,開帝業,慶升平。”

這一首曲子,又名《開太平之曲》,講的是鄱陽湖大戰,朱元璋駕乘樓船大破陳友諒的往事。那一戰凶險百出,勝敗幾經反複,朱元璋起兵以來,但數這一仗最為險惡,自此以後,一統天下已是坦途。故而樂曲大開大合、波起浪湧,起初如濤如風,又如金戈鐵馬,漸漸合並如一,仿佛奔鯨入海,萬裏一空。

朱元璋受了曲調感染,拍打膝蓋更加急促,就像是再一次跨馬上陣,隻不過麵對的不再是頑強的宿敵,而是渺茫難測的天意。這一次,他注定戰敗。鄱陽湖上,他舍生忘死,隻為奪取江山,可是誰又知道,此時此刻,他寧可用這錦繡山河再換來數十年的壽命。

老皇帝忽覺一陣孤獨,好似衰老的猛虎,從前嘯傲山林、不可一世,現如今力盡筋疲、屈爪俯首,四周盡是擇機而噬的豺狗。

豺狗?在哪兒?我殺光他們!朱元璋猛地睜開眼睛,凶光迸出,掃視四周。他的目光落到朱允炆身上,忽又變得柔和起來。他久久地望著孫子,恨不得透過這雙老眼,將所有的才智與力量注入他的身體,火盡薪傳,等他撒手西去,這個年輕的皇帝就能夠擔負起朱氏的江山。

“持黃鉞,削平荊楚清吳越。清吳越,暮秦朝晉,幾多豪傑。幽燕齊魯風塵潔,伊涼蜀隴人心悅。人心悅,車書一統,萬方同轍……”十七弟唱到了《削群雄之曲》,一刹那,陳友諒、張士誠、方國珍、明玉珍、王保保,一幹對手的麵容從眼前掠過,個個愁眉不展、神情淒然。

“勝出的人終歸是我!”朱元璋隻覺一陣欣慰。比起這些戰敗者,他得到的遠比失去的多。

“嗬……”不遠處的假山後麵,傳來一聲輕笑,笛聲戛然而止,跟著琴聲也停了下來。十七弟一拂衣袖,應聲望去,隻見假山背後徐徐轉出一個人來。

樂之揚望著那人,一顆心幾乎蹦了出來。張天意脫去了宦官衣衫,一身白衣斑斑染血,血漬凝成紫色,有如繁花交纏。

“你是誰?”朱元璋注視來人,不動聲色。張天意詭譎一笑,輕輕拍手,哼哼唱道:“削平荊楚清吳越。清吳越,暮秦朝晉,幾多豪傑?好厲害,好威風,朱重八,你還記得故人否?”

“重八”是朱元璋的小名,張天意隨口道出,語氣中大有嘲謔。朱棣站起身來,目光生寒,一手按上了腰間的劍柄。朱元璋卻笑了笑,示意兒子不要妄動,一邊說道:“恕朱某眼拙,足下是哪位故人?”

“那故人早已死了!”張天意微微眯眼,“我姓張,平江人!”

“張士誠!”朱元璋流露訝色,盯著張天意,一字字地道,“你是他的兒子?

“陛下明鑒。”張天意一揮手,從腰間抽出軟劍,笑吟吟說道,“朱重八,接下來,我且代家父跟你敘敘舊!”說罷揮袖漫步,向沉香亭一步步走來。

“慢來!”朱棣嗬嗬一笑,橫身攔住去路,“有道是,父對父,子對子,若要敘舊,可別亂了輩分!”

張天意看他一眼,目光冷若冰雪:“你是誰?”朱棣笑了笑,朗聲道:“燕王朱棣!”

“是你?”張天意目光一轉,“聽說你鎮守北方,韃虜畏之若虎,若是騎馬用兵,區區甘拜下風。”他頓了頓,麵露詭笑,“不過這一次,可與打仗不同!”說到這兒,揚起手中長劍。

朱棣一笑,也拔劍出鞘。較之常劍,他的劍長了五寸,寬了一寸,明如雪練,映月生寒。

“好劍!”張天意注視那劍,“可有名字?”

朱棣笑道:“劍名決雲!三尺六寸!”

“上決浮雲,下決地圮麼?”張天意冷笑一聲,“口氣不小,但不知劍法如何?”

朱棣笑道:“足下一試便知!”張天意哼了一聲,目光微微一斜,落在一邊的十七弟身上。朱棣心頭一沉,隨他轉眼望去,刹那間,冷風撲麵,青光映入眼簾。

張天意自知身在虎穴,一心速戰速決,殺了朱元璋以報國仇家恨,故而不耐與朱棣糾纏,假意看向十七弟,引得對手分心,而後殺手突出,一舉斃了此人。

叮,一聲激鳴,兩人劍鋒相交,迸出點點火星。張天意一劍失手,微感詫異:朱棣回劍之快,防守之密,竟是少有的劍道高手。情勢不容他多想,張天意占了先機,高躥低伏,放手搶攻,一片青蒙蒙的劍光仿佛天河倒影,幾乎將朱棣籠罩其中。

朱棣步步後撤,決雲劍東一挑,西一挽,布下一重劍幕,幾乎密不透風。對手軟劍近身,要麼刺中劍身,要麼巧被挑開,一轉眼,朱棣退了十步。張天意攻了一百餘劍,可惜驟雨不終朝,至此劍勢已衰。張天意正想放慢劍招,忽聽朱棣一聲銳叫,雙手握劍,斜往上挑,叮的一聲挑中軟劍,一串火星閃過,張天意隻覺虎口發熱,劍柄幾乎脫手。

對手的內勁渾厚,大大出乎張天意的意料,軟劍為決雲劍所逼,反向上挑,空門大露。朱棣長劍橫揮,閃電般向他腰腹掃來。危急關頭,張天意氣貫劍身,軟劍逼成弧形,嗖地繞回,叮的一聲點中決雲。劍刃相接,一股沛然之力衝來,張天意虎口發麻,借力一轉,繞到朱棣身側,劍尖急吐,刺他左脅。

“嗬!”朱棣旋身揮劍,決雲劍直奔張天意咽喉,這一劍角度離奇,張天意即便刺死對手,也難逃利劍穿喉。他誌在朱元璋,不肯與之同歸於盡,身形飄然一轉,繞到朱棣身後,不防朱棣腦後生眼,長劍就勢反挑,張天意不及出劍,一股寒風掃向小腹,隻得放棄傷人,運劍一格,嗆啷啷一陣響,兩人電光石火間拚了十劍。朱棣向前跨出一步,張天意卻縱身跳開,厲聲叫道:“太昊穀的‘奕星劍’,席應真是你什麼人?”

“半師半友!”朱棣微微一笑,“足下的‘飛影神劍’造詣不凡,想必得了雲島王的真傳吧!”

張天意輕哼一聲,湧身急上,作勢欲刺,朱棣深知厲害,後退半步,凝劍不發。“奕星劍”以群星為棋子,以天穹為棋盤,法於天象,暗合弈道。朱棣雖不出劍,劍鋒所指,盡是張天意出劍的死角,隻消張天意進入劍圈,立刻化為星鬥爛漫、天河落影之象。

張天意身到半途,忽地晃了一下,軟劍向後圈回。朱棣見他轉攻為守,心中隻覺詫異,這時張天意衝他詭秘一笑,左手一揚,一蓬光雨向亭中飛去。

猛可間,朱棣明白了張天意的伎倆,他作勢佯攻,吸引自己心神,本意卻是用飛針射殺父皇。暗器去如飛電,阻攔早已不及,朱棣悲憤交加,運劍如風,縱身向張天意刺出,張天意含恨出手,根本不容此間任何一人活命,“夜雨神針”細如牛毛、數以百計,隨風潛入,潤物無聲,月光下隻見一片精芒,籠罩整座沉香小亭。

樂之揚也在亭前,幾乎呆了傻了,隻見針雨撲麵,根本不知發生了什麼。這時白影一閃,躥出一人,白衣拂塵,正是年老太監,他身法快,拂塵更快,迎著針雨一掃,銀絲與星芒交錯,刹那間,漫天針雨無影無蹤。

老太監收了暗器,挺立亭前,枯槁的麵容似有神采,這神采一閃而過,像是炭火餘燼,慢慢地暗淡下去。他佝僂腰背,身子後縮,一眨眼,又消失在了朱元璋的身後。老皇帝端然靜坐,意態悠閑,兩眼饒有興趣,盯著亭前的鬥劍。

“奕星劍”本為道門劍術,講究因應敵勢、後發製人。朱棣縱劍搶攻,登時落入了張天意的算中,他發針之前已收回軟劍,眼看對手劍來,劍勢一圈,一股柔勁挑開決雲,身隨劍出,直取朱棣的心口。

朱棣被針雨擾亂了心誌,等到還醒過來,已入凶險境地,他極力收劍,以“天門式”回守,決雲劍的劍鍔掛上了軟劍的劍鋒,叮的一聲銳響,軟劍向右彈開,劍鋒掠肩而過,帶起一溜血花。

“呀!”黃衫女驚叫起來,張天意詭招得手,正感得意,聽見叫聲,卻是一愣,側目望去,亭中諸人安然無恙,不由心頭一沉,感覺有些不妙。他心中分神,出劍稍慢,朱棣緩過氣來,使一招“天衝式”,大開大合,銳意反擊,刷刷刷一連數劍,逼得張天意連連後退。

呼吸之間,兩人攻守逆轉,身法均是快得驚人,來去如鬼魅潛行,起落如夜梟衝天,兩道劍光,恰似一青一白兩道閃電,時而糾纏,時而分開,跳蕩起落,變化莫測。

朱元璋瞧了時許,拈須說道:“項莊舞劍,誌在沛公,張生舞劍,誌在寡人,既是舞劍,豈可沒有音樂相伴?微兒,你跟小太監合奏一曲,為你四哥壯一壯聲色!”

黃衫女笑道:“奏什麼曲子?”朱元璋冷笑道:“就奏《十麵埋伏》吧!”黃衫女點了點頭,雙手疾風驟雨般掃過琴弦,指間飄出殺伐之音,樂之揚定一定神,也吹起笛子,笛聲激昂,有如猛士拔劍,鐵騎飛馳,一股森然殺氣,登時彌漫開去。

朱棣聽到音樂,氣勢大壯,出劍更加迅猛。決雲劍本是一口戰劍,破軍殺將,臨陣可斬奔馬,這時使得興發,劍身發出嗡嗡顫響,每出一劍,就帶起一陣狂風,掃在張天意身上,不但肌膚生痛,劍勢也受壓製。他向來劍走輕靈,避強擊弱,可是“奕星劍”暗合棋道,每出一劍,均有幾個後招,封死了諸般角度,幾個回合下來,張天意無機可趁,氣勢大為削弱。

又交數劍,曲子吹到了“別姬”一段,霸王別姬,調子淒涼傷感。張天意叫那曲子勾起往事,想起當日蘇州城中,與父母生離死別的情形,不覺心中一陣煩亂。心一亂,劍法也生破綻,朱棣看得清楚,決雲劍連挑帶刺,叮叮叮攻破張天意的劍幕,銳喝一聲:“著!”劍鋒劃過張天意的左胸,皮肉翻卷,鮮血湧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