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九王朝闕(1 / 3)

樂之揚一口氣走出二十多裏,心情稍稍平靜了一些,不知為何,一看見葉靈蘇的眼神,他就心中刺痛,隻想走得越遠越好。

自從出了“周流八極陣”,樂之揚脫胎換骨,內息綿長,奔走巳久,真氣不弱反強。他體內氣機鼓蕩,禁不住發出一聲長嘯,嘯聲衝天而起,遠近數裏都能聽到。

如此奔走長嘯,過了一盞茶的工夫,樂之揚隻覺真氣如流,忽地冒出一個念頭:“我的真氣為何變逆為正?”

他努力回想當時的情形,先是“周流八勁”湧入,將逆氣逼到丹田,正難受的當兒,忽又聽到一個聲音,指點他導引真氣,

衝開周身百穴,進入玄妙境界,待到醒來之時,一身真氣已然變為順勢。

“說話的那人是誰?”樂之揚隻覺蹊蹺,但覺真氣變化,―定和那內功心法有關,他回想心法,又將真氣運轉一遍,但覺真氣鼓蕩、暢行無阻,真氣逆行時的種種不快,至此掃蕩一空,一去不回了。

樂之揚滿滿惑,思索不透,隻好繼續向前。奔行一日一夜,到了京城郊外,他換過道抱,返回陽明觀,卻聽說席應真應召入宮,不在觀裏。道清聽說他回來,趕到雲房,連聲道喜。

樂之揚怪道:“喜從何來?”道清笑道:“太孫召你去東宮呢,這算不算大喜?”

“太孫?”樂之揚一愣,“他召了我了?”

“是啊。”道清眉開眼笑,“前兩天太孫派人請你入宮,老神仙說你有事出行,把那公公擋了回去。好師弟,你如今回來,還是早早前往東宮,太孫可是未來的皇上,萬萬怠慢不得啊。”樂之揚想到伴讀差使,便覺十分頭痛,隻好說:“東宮在哪兒,我去求見。”道清擺手笑道:“東宮哪兒是想去就去的,先得寫好折子,太孫看了,自會召你入宮。”

樂之揚無法,隻好寫了一封折子,說明因事遠出,至今方回,太孫如果有暇,還請賜見雲雲。寫完派小道士送到東宮。

不久小道士回來,隨行還有一個太監,手持一封手諭,樂之揚展開一看,正是朱允炆所寫,令其明曰一早,前往東宮陪侍。

―夜無話,次日樂之揚起一個大早.漱洗穿衣,吃過早飯,便有東宮的馬車來門外迎接。東宮地處紫禁城東麵,與皇帝所住的宮城僅有一牆之隔,到了宮外,換乘小轎,從側門入宮,到了一麵照壁之前,方才下轎行走。

走了百十步,忽然聽見笑聲,太監指引之下,樂之揚進入一間書房,但見朱允炆坐在上首,正和三人說笑。其中一個是黃子澄,另有兩個文官,一個年過五旬,國字臉臉,須髯豐茂,另一個四十出頭,麵如冠玉,風采高雅。

朱允炆看見樂之揚,站起身來,拍手笑道:“道靈仙長來了。"樂之揚上前一步,合十行禮。

"放肆。"黃子澄麵露不快,“見了太孫,怎麼不行大禮?”樂之揚笑道:“黃大人是俗家人,行的是俗家之禮,小道方外之人,行的自然是方外之禮。”

黃子澄正要反駁,朱允炆擺手說:“罷了,老神仙見了聖上,照樣稽首而已。”黃子澄冷笑道:“他小小年紀,無功無德,怎能和老神仙相比?”

朱允炆笑笑,指那國字臉的官兒說:“這一位是齊泰齊大人,現在兵部任職。"又指那高雅官兒,“這一位卓敬卓大人,官居戶部侍郎,這二位雖說不是伴讀,可是學識精深,都是我的良師益友。”

樂之揚向二人施禮。卓敬打量他一眼,忽而笑道:“太孫殿下,看見道靈仙長,我忽然想到一件怪事。”

朱允炆笑道:“什麼怪事,說來聽聽?”卓敬道:“下官鄉裏有一戶農家,去年豬欄裏多了一隻剛出生的小狗。鄉親們都很奇怪,議論說:‘道是狗養的,又是豬的種,道是豬生的,又是狗的種’。”

眾人一聽,哈哈大笑,黃子澄故意問道:“此事十分有趣,但不知跟道靈仙長有何關係?”卓敬笑道:“‘道是’不就是‘道士’麼?”眾人又是一陣大笑。

原來,朱允炆惱恨樂之揚當日壓過自己的風頭,授意三個心腹,設法羞辱於他,殿中的道士隻有一個,卓敬說的這個笑話,暗示樂之揚不過是豬狗之徒。

樂之揚心中氣惱,臉上卻不動聲色:“這麼說起來,小道這兩日也遇上了一件怪事。”三個官兒對望一眼,均是微微冷笑。樂之揚視若無睹,接著說道:“我住一家客棧忽聽一個客人和店主人吵鬧,上去一瞧,卻見馬圈裏多了一頭毛驢。”

“何足為奇。”黃子澄冷笑道,“馬圈裏就不能養驢麼?樂之揚笑道:“驢是能養的。可是客人說了,他關在馬圈裏的明明是一匹馬,一夜之間,怎麼就變成驢了?”卓敬接口笑道:“必是店主人偷梁換柱,用驢換了馬。”

樂之揚笑道;“客人也這麼說,店主人卻自有道理,他說:‘客官有所不知,你看這個驢字,左邊一個馬,右邊一個戶,你這馬所以變成了驢,一定是去戶部當了官兒的。’"

殿中一時寂然,卓敬臉色鐵青,冷笑道:“照仙長的說法,我戶部官兒都是驢麼?”樂之揚笑道:“不敢,這話又不是小道說的,而是那一位店主人說的。”

卓敬發作不得,心中好不氣悶。朱允炆見他失利,也覺不快,向齊泰使個眼色。後者手拈胡須,微微笑道:“下官昨日想到一個上聯,冥思苦想,始終沒有下聯,仙長學問了得,還請為下官想一想這個下聯。”

樂之揚心中大罵:老子又不是書生,有個狗屁學問,對個狗屈對聯?可齊泰指名道姓,若不接招,更惹恥笑。當下隻好硬起頭皮說:“小道才疏學淺,隻怕對不上來。”

“不妨,你先聽上聯。”齊泰笑了笑,大聲說道,“上聯是:‘二猿斷木深山中,小猴子也敢對鋸(句)。”

眾人大笑,卓敬挑起大拇指,嘖嘖讚道:“齊大人好上聯。”樂之揚心中大怒,“對鋸”即“對句”,這個上聯分明罵自己是猴子,若是對對子,甘拜下風也無不可,既然是罵人,那可萬萬不能輸給這老畜生。一念及此,忽然想起先前說過的笑話,腦中靈光一閃,笑喀嘻說道:“齊大人,我下聯有了,隻是多有冒犯。”齊泰心中驚疑,強笑道:“無妨,下官必不見怪。”樂之揚微微一笑’朗聲說道:“一驢陷足淤泥裏,老畜生如何出蹄?”眾人呆了呆,忽地齊聲叫“好”,唯獨齊泰一張臉漲紅發紫,勉強擠出笑臉,卻比哭還難看。朱允炆瞅他一眼,笑道:“齊大人不要生氣,這上下二聯真是絕配,出蹄、對鍋,當真妙極,無怪聖上另眼相看,仙長果然才智不凡。”

“不敢,不敢。”樂之揚笑道,“不過運氣罷了。”

三個文官連折兩陣,銳氣盡掃,朱允炆也知三人不是對手,再鬥下去,更添羞辱,當下掉轉話頭,論起學問。

黃子澄三人都是當今大儒,若論讀書多寡,樂之揚及不上他們一個零頭,可他頗有幾分歪才,又沒有禮教約束,對於任何學問,總有獨到見解。三個懦生聽他邪說外道,均是怒氣衝腦,可是辯駁起來,樂之揚詭辯不窮,往往三言兩句,堵得三人啞口無言。

朱允炆雖覺這小子離經叛道,可是言論新奇,頗能消愁解悶,故也任其發揮,並不加阻攔。起初兩人隻論學問,過了幾日,稍稍涉及政事。說到四書五經,樂之揚不過一個草包,可是處理政務,頗有些天分,任何疑難到他手裏,總能想出妥善法子。朱允炆按他說的批複奏章,朱元璋鮮有改動,若是黃子澄等人的主意,往往被老皇帝罵得狗血淋頭。久而久之,朱允炆對樂之揚觀感大變,甚至於生出依賴之心。

黃子澄等人妒恨交迸,東宮裏的太傅、伴讀,均是八股出身的大儒,酸味相投、串通一氣,將皇太孫視為禁臠,決計不容他人染指。更何況樂之揚一個道士,不通儒術,少年得誌。眾儒生小考大考,熬得須發斑白,方才到此地位,一個小小道士,無功無德,焉能一步登天。

因此緣故,儒生們百般刁難,處處跟樂之揚作對。徐府赴宴之事,早已傳遍朝野,黃子澄逮住此事,大做文章,在朱允炆麵前加油添醋,將樂之揚說成是燕王府的奸細。

諸王之中,朱允炆最忌晉王、燕王和寧王,三王鎮守北方,手握大明朝一半的精兵強將。而在三王之中,燕王英武絕倫,更是朱允炆的眼中釘、心頭刺,故而聽了儒生們的挑撥。朱允炆心生憂慮,又和樂之揚疏遠起來。

樂之揚明白皇太孫的心思,樂得清閑,得過且過。朱允炆不問,他也決不多說,儒生們若是挑釁,他也絕不客氣,文來文對,武來武對。說到冷嘲熱諷的本亊,十個大明朝的狀元也不是他的對手。

十餘日一晃即過,席應真留在禁城,始終不出。樂之揚百無聊賴,便以練功為樂。修煉已久,他發現,一身真氣雖說變正為逆,可隻要反吹《周天靈飛曲》,仍可使得真氣逆轉。毎次逆行之際,真氣奔流如火,灼熱難當。這時,隻要修煉神秘人所傳的心法,真氣又會轉為順勢,漫如涼水,侵潤百穴。

如此忽正忽逆、時冷時熱,樂之揚隻覺有趣,反複導引真氣,直到順逆、冷熱隨心所欲。這麼朝夕苦練,體內的真氣越積越厚,似乎每日都有精進,樂之揚大受鼓舞,於是修煉更勤。

這一日夜裏,他吹起《周天靈飛曲》正吹了一遍,又反吹了一遍,等到真氣逆行了一個周天,忽又放下笛子,練起神秘人所傳心法。真氣順勢而行,走到“百會穴”時,頭頂突地一跳,真氣忽然變快,鑽入小腹丹田,樂之揚尚未還過神來,那股真氣轉了一轉,忽又分為兩股,從丹田之中流了出來。

兩股真氣一冷一熱,一柔一剛,穿過會陰,直抵腳心。在湧泉穴盤旋時許,直到冷者變熱、熱者變冷,才又雙雙流回,在“命門穴”彙合,順著背脊直衝後頸。過了“玉枕穴”,忽又一分為二,熱氣衝上頭頂,冷氣順著舌尖流入咽喉,那感覺就像是三伏天喝下一杯冰雪水,暢快之極,難以言喻。

真氣忽集忽分,忽冷忽熱,樂之揚驚奇之餘,又覺十分不解,渾不知無意之中突破瓶頸、修為精進,時下水火相濟、龍虎交媾,—身之中造化陰陽,正是自古練氣士夢寐以求的秘境。

久而久之,樂之揚隻覺身輕意爽,飄飄欲舉,四麵至幽至寂,眼前大放光明。寂靜中,他的知覺變得異常敏銳,尤其一雙耳朵,數十丈之外,花落鳥飛,無不清晰可聞。

霎時間,樂之揚的心裏湧起一股喜悅,活潑潑,亮堂堂,正如佛經裏所說:“見大光明、得大歡喜”,這一股歡喜滿足,絕非語言所能形容。

又過良久,樂之揚收功起身,凝神內照,隻覺神滿氣足,陰柔、陽剛兩股真氣有如兩股泉水,隨他心意,分合自如。

樂之揚察看一陣,忽又想起《劍膽錄》裏的《夜雨神針譜》,尋思道:“針譜裏說,若要發出神針,必須‘剛勁為弓背,柔勁為弓弦’,我如今有了陽剛、陰柔兩股真氣,何不試試這個法子?”

他走出雲房,來到一棵鬆樹下方,一掌拍中樹幹,鬆針零落如雨。樂之揚袖袍一拂,收起鬆針,取了一枚,依照針譜上的法子發出,嗤的一聲,鬆針飛出一丈多遠,釘在牆壁之上。

樂之揚又驚又喜,試想鬆針何等輕飄,若非這個法子,飛出三尺也難,如果換了金針,豈不一發傷人?

庭中草木茂盛、蚊蟲甚多,樂之揚耳力精進,聽其聲,知其形,縱在暗夜之中,也能聽出飛蟲的方位。他取了一枚鬆針,射向一隻飛蛾,誰知用力過猛,鬆針落空,與蛾子掠身而過。

樂之揚並不氣飯,聽聲辨位,接著試針。起初屢射屢空,試了一百餘次,忽地開竅,把握住輕重緩急,一揚手,鬆針電射而出,將一隻飛蛾釘在樹上。

從此之後,樂之揚一發不可收拾,嗤嗤嗤接連發針,起初二十針方能射中一隻蛾子,到了後來,七八針就能射中一隻蚊子。

這麼忘我苦練,不知不覺,天已大亮,陽光照入庭院,樂之揚定眼一瞧,地上密密麻麻盡是飛蛾蚊蟲,均被鬆針刺穿,統統僵伏在地。

樂之揚小睡了一會兒,興致不減,又到陽明觀後的樹林裏射殺蒼蠅。不過兩日工夫,林中的蒼蠅幾乎絕跡。這麼晝夜苦練,手法越見精妙,鬆針一旦發出,十隻飛蟲之中,不過兩三隻能夠脫身。樂之揚望著滿地蟲屍,心中大為得意,暗想:“比起金針,鬆針更好,金針稍一不慎便會傷人,鬆針固然能射殺蟲子,射中人體,頂多不過刺入寸許,即可製住穴道,又不會傷人性命。”意想及此,他斷了打造“夜雨神針”的念頭,采集一袋鬆針隨身攜帶。殊不知夜雨神針”出自“窮儒”公羊羽的“碧微箭”,當年公羊羽用的正是鬆針。後來雲殊為了征戰殺敵,將鬆針變為金針。金針殺人固然厲害,可是比起“碧微箭”來,卻少了幾分瀟灑寫意,樂之揚舍金就木,返璞歸真,一掃“夜雨神針”的戾氣,大合“碧微箭”的法意。

這一日,朱允炆派人傳召。樂之揚進了東宮,未到書房,忽聽一陣琴聲,彈的是一支《月兒高》。樂之揚凝神細聽,但覺指法尚可,意境卻是平平,若與朱微相比,遠不及小公主一個零頭。

樂之揚邊聽邊走,進入書房,但見撫琴的是一個中年樂師,黃子澄等人站在一邊,見他進來,頭也不抬。朱允炆坐在書桌之後,望著撫琴男子微微皺眉。

樂師一曲奏罷,站起身來,抖索索退到一邊。朱允炆沉默片刻忽道:“黃先生,你聽這曲子如何?”

“聽來甚好。”黃子澄恭聲答道,"中正平和、不怨不傷,正如孔子聞詔,聽此一曲,三月不知肉味。”

朱允炆將信將疑,樂之揚卻忍不住笑出聲來,黃子澄不悅道:“你笑什麼?”樂之揚笑道:“我笑這孔夫子當真可憐。”

“大膽。”黃子澄怒道,“孔聖先師,也是你隨便汙蔑的麼?”樂之揚笑道:“我說他可憐就是汙蔑,黃大人害他老人家一輩子吃素,卻又算是什麼?”

黃子澄一愣:“你胡說什麼?”樂之揚笑道:“這支琴曲平常得很,別說琴中無心、曲中無魂,一頭一尾還彈錯了調子,‘黃鍾’彈成了“林鍾”,‘南呂’彈成了‘姑洗’。這樣的曲子,孔夫子也能三月不知肉味,那麼聽了真正的好曲子,那還不吃一輩子素麼?

黃子澄麵皮漲紫,好比醬爆豬肝。齊泰厲聲喝道:“小道士大言不漸,你倒說說,什麼樣的曲子才是好曲子?”樂之揚笑了笑,淡淡說道:“寶輝公主就彈得很好。”

一群官兒麵麵相對,一時說不出話來。朱允炆歎一口氣,說道:“十三姑的琴技自然是好的,但她身為公主,不能參加‘樂道大會’”

樂之揚一愣,看那樂師,暗暗納悶:這樣的貨色也要參加樂道大會?轉眼一瞧,忽見黃子澄神色局促,心中忽地敞亮:“是了,這個樂師,一定是他舉薦給太孫的。老小子不懂裝懂,明明一竅不通,偏又喜歡賣弄。若派他的人選,非得輸掉褲子不可。”

忽聽朱允炆又說:“道靈,聽說你的笛技精妙,曾與十三姑合奏過?”樂之揚道:“精妙不敢,粗通罷了。”朱允炆說道:“此次樂道大會,皇親國戚均要派出樂師,我身為太孫,自也不能落人之後。近日挑選的幾個樂師,均是不合聖上之意。你說得對,樂道大會第一輪,要比六種樂器,若連古琴也彈不好,其他的就不用提了。”

黃子澄垂頭喪氣,揮一揮手,那個樂師默默退了出去。朱允炆又問:“道靈,你可有合適的人選麼?”樂之揚一愣,搖頭說:“沒有。”朱允炆歎一口氣,臉上流露失望之色。

樂之揚見他神悄,不由心想:“這皇太孫為人不壞,可惜性情懦弱,偏聽偏信,加上身邊一群儒生,天天之乎者也,故而軟弱之外,又多了幾分迂腐,他若當了皇帝,隻怕有點兒不妙,朱允墳沉默一時,又說:“道靈,今日召你前來,實是聖上要來東宮巡視,你身為東宮伴讀,可不要出什麼紕漏。”

他說得含蓄,樂之揚卻明白話中深意,所謂不出紕漏,正是要他謹言慎行、不得多嘴多舌,當下笑道:“太孫放心,小道決不妄言。”

朱允炆見他識趣,稍稍心安。這時一個太監入內.報道:“聖駕到了。"朱允炆應聲起立,正了正衣冠,率領僚屬前往迎接。

到了宮門,一隊人馬迤邐而入。朱元璋高高在上,坐著一乘步輦,朱微在他身邊服侍。她目光轉動,看見樂之揚,雪白的雙頰染上一抹紅霞。兩人的目光一觸即分,小公主有意無意地轉過目光,呆呆望著遠處的飛簷。

樂之揚心冷如冰,明知朱微有意避嫌,仍覺一陣說不出的難受。這時,朱元璋將手一揚,隊伍停了下來,步輦四周,有如眾星拱月,圍著若幹男子,個個鮮衣怒馬、氣勢軒昂,其中幾個樂之揚也認識,一是燕王朱棣,二是寧王朱權,蜀王朱椿也在其列。

朱棣身邊,一個胖大男子與他並轡同行,年紀已然不輕,生得細眉長須、笑臉團團,從頭到腳一團和氣。兩人身後跟著一個四旬男子,黑須長臉,目光冷峻,隻看相貌,倒與朱元璋十分相似。而在蜀王之後、寧王之前,又有四個年輕男子,挽緡勒馬,一團傲氣,看其袍也是藩王一流。

樂之揚粗粗一數,著藩王服飾的約有九個,不由心想:“道衍說朱元瑋兒子眾多,勢力最大的共有九個。看這數目,莫非就是九大藩王,這幫王爺齊聚東宮,朱元璋的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麼藥?”

不但樂之揚迷惑,朱允炆也感意外,愣了一下,上前拜倒,說道:“孫兒恭迎聖駕,拜見各位王叔……”正要磕頭,朱元璋一擺手,冷冷道:“免禮了,起來吧!”

朱允炆應聲站起,忽聽朱元璋又說:“你是朕的太孫,將來的皇帝,按理說,你的叔父們改向你磕頭才對。”

九大藩王均是一愣,胖大男子嗬嗬一笑,當先跳下馬來,撲通跪倒,笑嘻嘻說道:“晉王朱柄,拜見太孫殿下…”朱允炆慌忙上前,連聲說:“三叔請起,三叔請起……”正要攙扶,忽聽朱元璋說道:“扶什麼?讓他跪,將來你是君,他是臣,臣子跪皇帝,那是天經地義的事。”一邊說,一邊看向諸王,目光森冷,凜凜逼人。

老皇帝目光所及,藩王們紛紛下馬,一字排開,齊整整跪在朱允玟的麵前。這一下來得突然,朱允炆先是一驚,接著又是一陣狂喜,望著眼前一排人頭,莫名地激動起來,雙拳緊握,渾身發抖。要知道,這些藩王一向自大,常以叔父自居,除了少數幾人,其他人見了太孫多無禮數,如此齊齊跪拜,真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東宮門前一片寂靜,隻有風吹旗幟,發出獵獵之聲。跪了一盞茶工夫,朱元璋方才說道:“起來吧。”

九王這才站起身來,一個個低眉順眼、神氣狼狽,活似一群打敗了的公雞。朱元璋掃過眾人,冷笑說道:“我知道,你們九個,―向對太孫十分無禮。以前的,朕過往不究,從今往後,藩王就是藩王,皇上就是皇上。朕歸天以後,你們對待太孫,就如對朕—樣,有人膽敢作亂,天下之人,當可鳴鼓而擊之。”

諸王隨駕前來,萬不料朱元璋會來這一手,一時人人發呆,不知如何回答。朱元璋麵露不快,厲聲喝問:“聽見了麼?”

諸王應聲一驚,紛紛答道:“聽見了。”聲音有先有後,有高有低,樂之揚隻從聲音裏麵,就能聽出這九個人各懷主意。朱元璋比他精明十倍,自也聽出不對,臉色一沉,冷冷道:“你們不用騎馬,隨我步行入宮。”

諸王無可奈何棄馬步行。樂之揚正要跟上,忽聽有人叫喊,回頭一看,隻見席應真從一乘小轎中探出頭來,慌忙迎了上去。

大半月不見,老道士的麵容越發枯搞。樂之揚看出他油盡燈枯,心中不勝難過,席應真看出他的心思,笑道:“放心,一時半會兒還死不了,唔,這些日子,你還好麼?”

樂之揚小聲說:“我遇上一些奇事,正要跟你商量。”席應真看了看四周,笑道:“過了今日,我要回陽明觀住上幾天,那時再說不遲。”樂之揚默默點頭,跟在小轎後麵。

到了東宮正殿,朱元璋斜倚步輦,隨口說道:“允炆,你近來學問精進,奏章也批得不錯,從今往後,除了生殺賞罰,其他的奏章不用給朕看了。”

他口中誇讚孫子,雙眼卻掃過九個兒子。那九人都是一方諸侯,麵對老皇帝的目光,卻一個個縮頭縮腦、噤若寒蟬。晉王為諸王之首,忙笑道:“太孫天生仁孝、聰明過人,父皇把江山交給他.那是萬萬錯不了的。”

朱元璋掃他一眼,冷冷道:“但願你心口如一。”晉王臉色一變,強笑道:“父皇如是不信,孩兒把心掏出來也行。”

“那也不用。”朱元璋淡淡說道,“你心裏的念頭,朕是一清二楚。太子在位的時候,你就偷偷摸摸幹了不少蠢事。太孫年少識淺,你更覺有機可乘了對不對?”晉王麵皮發白,頭上、背上冷汗直流,連聲說:“罪過,罪過,兒臣幾個腦袋,敢有非分之想?”“諒你也不敢。”朱元璋冷哼一聲,目光一轉老四,你呢?”朱棣微微一笑,從容說道:“父皇高看我了,兒臣一介莽夫,砍殺幾個韃子,勉強還能勝任。至於當皇帝、坐江山,兒臣一無心,二無膽,三無本事。兒臣生平所願,不過是守通戍邊,老死在北平城裏。父皇放心,誰敢對太孫不利,老四我第一個出兵勤王,殺他個落花流水。”

這一番豪言壯語,朱元璋聽得連連點頭,拈須說:“果然是老四,頗有自知之明,說到打仗麼,其他八個兄弟,怕也沒人打得過你。”朱棣嗬嗬一笑,說道:“父皇過獎了,老四再會打仗,也是太孫手下的一條獵犬,叫我咬誰,我就咬誰。”

朱元璋笑了笑,又向酷似自己的冷麵男子道:“老五,你有何高見?”這男子正是周王朱槌,排行第五,聞言一臉木然不鹹不淡地回答:“兒臣醉心醫術,從來無意於權勢。”

朱元璋皺起眉頭,將他打量一番,忽道:“那麼你說說,大元為何會亡?”周王一怔,隨口答道:“大元滅亡,全賴父皇英明神武,一戰定陝西,二戰破大都,算無遺策,最終克定中原。”朱元璋啐了一口,罵道:“胡說八道,亂拍馬屁。”周王麵皮漲紫,小聲說:“兒臣愚昧,還請父皇指教。”朱元璋也不理會,轉向晉王:“老三,你說呢?”

晉王胖臉堆笑,躬身說道:“大元治國如縱馬,視蒼生如糞土,將天下百姓分為四等,蒙人為上,色目人次之,北方漢人第三,而將我南方漢人視為末等,肆意欺壓,草菅人命,結果大河以南,百姓不堪壓迫,揭竿而起,父皇以天縱之資,順天應人,故能勢如破竹,一舉滅亡大元。"

朱元璋不置可否,又看朱棣,後者忙說:“我跟三哥想的一樣。”

朱元璋冷哼一聲,兩眼朝天,說道:“你們三個,就隻這點兒見識麼?”三王對望一眼,齊聲說道:“還請父皇指點。”

朱元璋沉默一時,徐徐說道:"物必自腐,而後蟲生,大元之亡,實在亡於皇位的傳承。元成宗死後,朝廷綱紀大亂,兄終弟及,叔侄相傳,班哥傳給弟弟,叔叔傳給侄子。人人窺凱神器、爭做皇帝,五年之間,換了五個皇帝。皇族間自相殘殺,大都也被攻破了兩次。結果皇權削弱、權臣得勢,君臣內鬥,根本無心政事。正所謂‘天作孽,還可活,自作孽,不可活’,朝廷如此混賬,天下又豈有不亂之理?”

說到這兒,他的目光掃過諸王,沉聲說道:“皇位傳承,實乃天下之根本,一旦亂了次序,大元的下場,就是你們的榜樣。”朱元璋痼疾在身,一口氣說了許多,牽動肺腑,禁不住劇聲咳嗽,一個太監上前奉上痰盂,被他一掌打翻。朱微慌忙上前,叫來茶水,服侍朱元璋喝下,喝了幾口熱茶,老皇帝方才止住咳嗽,閉上雙眼,坐在步輦之上大口喘氣。

殿上一片寂靜,朱允炆望著祖父,心中又酸又熱,幾乎落下淚來。自從進入東宮,朱元璋就未曾離開步輦,不是他不肯下輦,而是根本有心無力。老皇帝身子虛弱,來日無多,今日強撐病體,實為鎮服諸王,樹立太孫威信,在他歸西之前,了卻一件心事。

朱允炆由衷感動,撲通跪倒在地,說道:“聖上貴體違和,還請準允孫兒入宮,親身侍奉聖上。”

朱元璋喘息一陣,張眼笑道:“區區小病,何足掛齒,朕的病自有微兒照顧,你隻要治理好國家,爺爺我就十分高興。”

朱允炆還要懇請,忽見黃子澄連使眼色,遲疑一下,起身退到一邊。朱元璋又喝了一口茶,笑道:“罵也罵完了,接下來做點兒有趣的。”一招手,一個太監走上前來,捧出一張大紙,紙上從左到右畫了三幅圖畫。第一幅畫,一個光頭和尚戴著一個道冠;第二幅畫,卻是一個道士頭上戴著十個道冠;第三幅畫,則是一座斷橋,斷橋一頭空空如也,另一頭卻站滿了人。

眾人望著圖畫,大惑不解,忽聽朱元璋說道:“這張圖畫,乃是昨晚有人貼在城隍廟的門上的,你們誰來說說,上麵的三幅畫是什麼意思?”

太孫和諸王望著圖畫,均是冥思苦想。朱元璋等待時許,無人回答,心中不悅,冷冷說道:“老三,你來說說。”晉王肥臉見汗,躬身笑道:“兒臣愚笨,猜不出來。”朱元璋冷哼一聲,又問朱棣:

“老四?”朱棣苦著臉說:“父皇又不是不知道,兒臣是個直性子,最不會幹這些彎彎曲曲的事情。”

朱元璋看他時許,冷笑道:“口是心非。”朱棣一愣,麵皮泛紅,訕訕低下頭去,朱元填又看其他藩王,揚聲說:“有誰猜出來的?”大殿之上鴉雀無聲,朱元璋的眼中閃過一絲失望,忽地目光一轉,落到席應真身邊,銳聲說道:“道靈,你來說說,這三幅圖是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