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九王朝闕(2 / 3)

他忽然點將,滿堂皆驚,樂之揚更覺意外,但看老皇帝一臉眼裏,全無戲謔之意,當下隻好說道:“畫裏的意思我猜到若幹,隻是說出來,頗有冒犯朝廷的意思。”

朱元瑋麵露笑容,點頭道:“挪,隻管暢所欲言。”樂之揚定一定神,說道:“和尚戴道冠,意思是有官無法,諷剌官吏行事不依法律;一個道士戴十個道冠,意思是官多法少,朝廷所定的法令,管不住這些當官的老爺;第三幅圖,眾人堵在斷橋一邊,欲過不能,意思是‘過不得’,隻因官吏無法無天,老百姓實在過不下去。”

“放肆!”周王厲聲嗬斥,“這些妖言妄語,你也敢在父皇麵前胡說?”

“無妨!”朱元璋擺手笑道,“這些話是朕讓他說的,畫中之意雖然誇張,但也不是全無道理。方今天下,冗官甚多,法網漸疏,魚肉百姓,民不聊生,老百姓不平則鳴,才會畫出這三幅圖來。"說到這兒,頓了一頓,朗聲說:“齊泰、黃子澄。”

二人應聲出列,朱元璋說道:“從今日起,由你二人淘汰天下冗官,違法亂禁者,可以先斬後奏。”

二人又驚又喜,拜伏領命。一幹藩王站在一邊,臉色無不難看。朱元璋派太孫的心腹淘汰官吏,整頓綱紀,首先淘汰整頓的一定是親近諸王的官吏。這些官吏好比水土,眾藩王有如樹木,水土—去,再好的樹木也很難長大。

朱元璋望著諸王,不無嘲弄之意:“你們自詡精明厲害,到頭來還不如東宮裏的一個伴讀,可見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一切非分之想,不過自取滅亡。”

諸王低頭不語,朱元璋自覺這場戲做下來,太孫的權威已然樹立,幾個兒子受了敲打,必然也會消停一陣,當下緩和臉色,轉向朱允炆道:“樂道大會將近,參賽的樂師你挑選好了嗎?”朱允炆一愣,這件事尚無著落,但若直言回答,朱元璋必然怪他辦事不力。正自忐忑,忽聽黃子澄說道:“稟聖上,樂師的人選已經有了。”

朱允炆一愣,瞪著黃子澄,一時摸不著頭腦。隻聽朱元璋問道:“樂師在哪兒?讓朕瞧瞧”朱允炆的心裏一陣翻騰,黃子澄卻是若無其事,恭聲答道:“樂師不是別人,就是道靈仙長。”樂之揚好似挨了劈頭一棍,不及反駁,朱元璋的目光已經投了過來,隻聽黃子澄接著說道:“道靈仙長精通音律,諸般樂器無所不通,他和寶輝公主琴笛合奏,也曾得到過陛下的讚許。由他參會,再也合適不過

他說得又快又急,不容樂之揚插嘴。樂之揚一邊聽著,氣得七竅生煙。黃子澄這一招陰毒無比,朱元璋剛剛誇過樂之揚,他若拒絕參會,一來掃了東宮的麵子,二來朱元璋也臉上無光。老皇帝心狠手辣,一旦作惱,後果難料。

樂之揚權衡形勢,除了默認,別無他法。平日插科打諢,黃子澄不是對手,當真玩弄權術,樂之揚還是差了一截。緊要關頭,黃子澄輕輕一擊,就把他逼到了牆角。

朱元璋不知二人的過節,但他聽過樂之揚吹笛,知道這小子善長音律,黃子澄所言一定不虛,當下拈須點頭:“如此說來,小道士真是絕好人選,不過太孫、乃天下儲君,不鳴則已,一鳴驚人,隻許勝,不許敗,若是輸了,聯可不好看。”

他說這話時,盯著樂之揚,不無威脅之意。這意思十分明白,樂之揚代表東宮參會,隻能勝,不能敗,如果不能奪魁,損傷太孫的威望,事後追究起來,樂之揚一定吃不了兜著走。

樂之揚心叫“晦氣”,可又不得不答,隻好說:“陛下放心,道靈一定盡力而為。”說話之時,忽見朱微定定望來,眼裏大有憂慮之意。樂之揚見她目光,隻覺心中清涼、煩悶全消,忽又歡喜起來:“好啊,你雖然要嫁別人,心裏卻是在意我的。我輸了樂道大會,一定會被砍頭,我若死了,你一定會哭,讓你痛哭一場,那也是好的。”想到這兒,不覺自憐自傷,心中漸漸酸楚起來。

朱元璋鬧了一陣,困倦起來,當下擺駕回宮,諸王仍是不許騎馬,一律步行遊街。朱允炆將祖父送入禁城,方才返回東宮,到了書房.關上房門,忽地厲聲喝道:“黃子澄,你打的什麼主意?”黃子澄笑道:“殿下說什麼?”朱允炆看了看樂之揚,冷哼道:“當然是樂道大會的事,你為何不跟我商榷,貿貿然就推舉道靈?”黃子澄笑道:“殿下可有別的人選麼?”朱允炆搖頭,黃子澄說道:“殿下若說沒有,陛下一定不快,我推舉仙長,也是為了太孫不受責怪。”

朱允炆神色稍緩,說道:“仙長若是輸了大會,又當如何是好?聽陛下的意思,我東宮的樂師,非得奪魁不可。”

黃子澄笑道:“這可要看仙長的本事了。”他轉眼看向樂之揚,笑嘻嘻說道:“大會還有十天,仙長須得朝夕苦練,千萬不可懈怠。”樂之揚心中大罵.嘴上卻不作聲。朱允炆麵有憂色,說道:“此次大會,共有三輪比試,第一輪是五樂,比試古琴、洞簫、編鍾、琵琶、羯鼓,優勝者十人,方可進入第二輪玄音,挑選拿手樂器,演奏規定曲目。優勝者三人,又可進入第三輪鈞天,這一輪由陛下親自考較,從三人之中挑選勝者。”

黃子澄接口道:“隻要能到第三輪,陛下愛屋及烏,一定讓我東宮奪魁。”

“那也未必。”朱允玟沉著臉說,“若是差距太大,陛下一心偏袒,必定落人口實。”他見樂之揚一言不發,心生不耐,問道:“道靈,你怎麼不說話?”

樂之揚歎道:“小道無話可說。”朱允炆聽出不妙,忍不住瞪著黃子澄,大有責怪之意,可是話已出口,不能臨陣換將,無論輸贏,也隻能讓樂之揚一試。

黃子澄低頭垂目,心中卻是竊喜樂之揚參會,一定會輸,隻要輸了,朱元璋必然怪罪,到那時,樂之楊是死是活,可就難說得很了。

他算盤打得如意,樂之揚卻也並未絕望,樂韶鳳身為祭酒,掌管朝廷樂坊,各種樂器均有涉獵。樂之揚身為他的義子,雖然不及義父,但也差不到哪兒去。而今還有十日,溫習數遍,未必會輸,隻要挺過第一輪,二、三兩輪任選器樂,他笛子在手,大有勝算。

正盤算,忽有太監來報:“穀王求見。”朱允炆一聽,忙叫:“快快請進!”

過不多久,進來一個年輕男子,正是九王之中的穀王朱楝,他二十出頭,肩寬臂長,瘦削挺拔,一雙眼又黑又亮,不時閃爍詭調光芒。

樂之揚聽道衍說過,穀王屬於太孫一黨。隻不過,道衍和尚十分狡猾,他的話未必可信。不過朱允炆前腳送走朱元璋,穀王後腳便來東宮,兩人的交悄應該不淺。

朱允玟見了穀王,含笑上前,兩人把臂寒暄,意甚親密。穀王說話之時,不時左顧右盼,突然間,他湊近太孫耳邊,悄聲說了兩句。朱允墳臉色微變,揮手說道:"你們幾個都出去吧。”黃子澄說道:“我還有事稟告……”朱允炆不耐道:“待會兒再說,先去外麵等候。”

眾人隻好退出書房,站在滴水屋桷下待命。黃子澄向來參與機密,忽被排斥在外,心中老大不快,當下便在樂之揚身上撒氣,笑嘻嘻說道:“仙長今日真是大出風頭,先解了圖畫之謎,蓋過九大藩王,不過你要小心,諸王心高氣傲,未必不會懷恨在心。至於樂道大會,你若勝出,就是我東宮的大功臣,太孫一定虧待不了你。照黃某的意思,仙長不如還俗,人生在世如白駒過隙,守著清規戒律,哪兒比得上妻妾成群,哈哈哈……”

他一味冷嘲熱諷,樂之揚隨口敷衍,心中卻猜測朱允炆和穀王商議何事。看穀王的神氣,事情非同小可,如不然,為何連黃子澄也要回避?

一念及此,忍不住側耳向內,忽然間,兩個聲音鑽入耳朵,說話的正是太孫和穀王。樂之揚吃了一驚,繼而有所領悟。他內功精進之後,耳力變得異常敏銳,一旦功聚雙耳,二十丈之內,風吹草動、蚊蟲飛鳴都能聽見。書房距此不過十丈.兩人一字一句,均是聽得清清楚楚。

樂之揚少年心性,忍不住好奇凝聽,隻聽穀王說逍:“……此事一旦屬實,燕王死無葬身之地。”

樂之揚微感詳異,聽起來,房中二人正在商議對付燕王,穀王似乎抓到了燕王的把柄,特意趕來向皇太孫稟告。

房中沉默時許,朱允炆徐徐說道:“這件事陛下知道嗎?”穀王說道:“父皇知不知道,我也不敢斷定,但我査訪宮中老人,那妃子確是七月產子,父皇因比陳故,將她幽禁暍死。”

朱允炆又是默然,房中傳來踱步之聲,過了良久,方才說道:“果真如你所說,燕王不是陛下的血脈,陛下又為何將他留在人間?”

這兩句話有如雷霆天降,震得樂之揚叫出聲來。黃子澄見他神氣,疑心大起,忍不住問道:“仙長叫什麼?”樂之揚也不理他,專注耳力,繼續偷聽。

隻聽穀王說道:“……那妃子狐媚無比,父皇對她極為寵愛,乃至於荒廢朝政。父皇殺她,也是一時之氣,事後甚是悔恨。況且七月產子,民間並非沒有先例,萬一燕王真是父皇血脈,豈非誤殺親子?孝慈皇後看出父皇為難,毅然收養燕王,對外宣稱是自己所生,許多知情的宮女太監,均被處死滅口,深宮隱秘,這件事就被掩蓋了下來。”

朱允炆歎了一口氣,說道:“孝慈皇後賢良淑德,古今少有,怎會做出這樣的糊塗事?唔,也許燕王真是她親生,王叔所言,隻是謬傳。”

穀王冷笑一聲,說道:“陛下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發作起來,神佛退散。孝慈皇後再賢德,大節上也要看陛下的臉色。孝慈皇後和陛下所生的兒子,除了先太子,名義上隻有三人:晉王、燕王和周王。晉王像皇後,周王像父皇,唯獨燕王,誰也不像。”朱允炆沉默半晌,幽幽歎道:“王叔說的是,燕王不但不像父母,其他的藩王,也沒有一個跟他相像的。”

“太孫明鑒。”穀王說道,“燕王野心勃勃,一直覬覦皇位,他真是我朱家的人也罷了,如果不是,一旦竊取皇位,可又如何是好?”

朱允炆冷哼一聲,沉聲說道:“你又聽到什麼風聲了?”穀王壓低嗓音:“聽宮裏人講,父皇和席應真下棋之時,說到殿下,頗有不滿。說你優柔寡斷,才幹不及燕王。之所以不傳位燕王,還是因為前朝的教訓,皇位兄弟相傳,容易擾亂國家。”朱允炆呼吸粗濁,喘息一陣,澀聲說:“燕王的事,你從哪兒聽來的?”

“有個老宮女,當年侍奉孝慈皇後,皇後去世之後,她被打發出宮。我明察暗訪,好容易才找到此人,老婆子的日子過得困窘,也想借此撈幾個子兒花花。”

朱允玟冷冷道:“你看好她,這是重要人證穀王道:"太孫要向父皇說起此事麼?”

“談何容易。”朱允炆歎一口氣,“陛下性情固執,如果他認定燕王是親子,但憑一麵之詞,很難讓他回心轉意。你要繼續搜集證據,一旦鐵證確鑿,我自會設法廢黜燕王。”

“那時北平……”穀王小聲說道。

“北平由你鎮守。”朱允炆頓了一頓,“陛下和燕王耳目眾多,你不要在東宮呆得太久。”

穀王笑道:“怕什麼,我這次入宮,隻是來送土產的,至於別的,一概不知。”說完哈哈大笑,不一會兒,兩人把臂出門。

送走穀王,朱允炆滿麵春風,談興大發,一會兒議論政事,―會兒談經論道,當真口若懸河字字珠機。黃子澄見他興致高漲,心中莫名其妙,幾次試探口風,均被朱允炆岔開。樂之揚卻知朱允炆為何高興,但他如此忌憚燕王,倒是出乎樂之揚的意料。

申酉時分,差使了結,樂之揚騎馬返回道觀。剛到觀門,就見小道童在門外張望,看見他來,笑嘻嘻迎上來說道:“師叔祖,你可回來了,今日觀裏來了貴客。”

樂之揚笑道:“是嗎?”小道童笑道:“觀主不讓我說,你去了老神仙的雲房就知道了。”樂之揚喜道:“老神仙回來了?”小道童笑道:“回來好久了。”

樂之揚將馬丟給道童,快步趕到雲房。門外守著兩個甲士,見了他作勢要攔,小進童忙說:“這是道靈師叔祖。”甲士一聽,慌忙讓到兩旁。

樂之揚推門而入,掃眼望去,微微一驚。席應真坐在榻上,麵露笑容,他的左邊坐著燕王朱棣,右邊坐著寧王朱權,兩人便服小帽,正自談笑風生。道衍坐在朱棣下首,略略側身,聆聽三人說話,道淸拿一把拂塵,站在席應真身後,裝模作樣地驅趕蚊蠅。

樂之揚入內,房中人一時住口,道衍笑道:“可巧,剛說到道靈師弟,他就來了。”樂之揚硬著頭皮,上前說道:“小道見過燕王、寧王。”朱棣打量他一眼,笑道:“道靈,不知怎的,我在東宮見你,便覺有些眼熟。”朱權也說:“不錯,我也大有同感。”樂之揚心子狂跳,當日紫禁城中,他和燕、寧二王見過一麵,二人認出他來,那也不足為怪。惶恐中,忽聽道衍笑道:“佛門講究輪回,二位殿下和道靈師弟一定前世有緣,故而今世都做了老神仙的弟子。”

“有道理!”朱棣笑道,“老神仙一向慧眼識人。道靈小小年紀,已是不凡,今天是東宮的伴讀,來日是朝廷的重臣,榮華富貴,指日可待。”樂之揚忙說:“道靈出家之人,不敢貪圖富貴。”朱權笑道:“君不圖富貴,富貴逼人來,你又何必謙虛?”

樂之揚連道“慚愧”,席應真笑道:“二位王爺還是少誇兩句.他一個小小人兒,哪兒擔得起這樣的讚譽?”說罷指著一張圓凳,“道靈,你坐下來說話。”

樂之揚落座.想起穀王所言,仔細打量朱棣,見他相貌粗獷,體格修偉,無論眼耳口鼻,沒有一處與朱元璋相似;再看寧王.朱權容貌淸俊,可是下巴稍長,眉宇淩厲,仔細看來,大有老皇帝的影子。

他看得入神,朱棣有所知覺,拈須笑道:“道靈,你看我做什麼?本王的臉上長了花兒麼?”樂之揚應聲驚覺,笑道:“燕王氣宇不凡,小道生平少見,不覺得多看了幾眼。”朱棣笑道:‘你還會看相麼?那你說說,本王長得如何?”

樂之揚笑道:“燕王英氣勃發,真是大英雄、大豪傑。”朱棣目光閃動,淡淡說道:“這話說過頭了,我算哪門子英雄豪傑,不過是北平城的看門狗罷了。”朱權笑道:“四哥何必謙虛,父皇說過,若論英毅果決,諸王之中,隻有四哥和他最像。”

朱棣大皺眉頭,沉聲道:“十七弟,這樣的話不可亂說。”朱權隻覺失言,忙道:“這是父皇親口所說,並非小弟杜撰編造。”雲房中略略沉寂,席應真忽地開口道:“二位殿下,你們如何看待太孫?”朱棣笑道:“太孫仁孝之主,繼承大寶,正當其人。"朱權也說:“四哥所言甚是。”

席應真搖頭道:“你們嘴上不說,貧道心裏也明白。太孫雖是儲君,你們這些王叔’沒幾個真正服他。隻不過世上有一些事,隻可天授,不能力取,一旦鬧過了頭,隻會兩敗俱傷。”

燕、寧二王都是低頭不語,道衍忽而笑道:"老神仙這話也不盡然,天意難測,不試一試,又怎麼知道它的意思?更何況,樹欲靜而風不止,據我所知,東宮有人一直鼓動太孫削藩……”

“夠了!”朱棣挺身而起,盯著道衍,麵有怒氣,‘此話大逆不道,倘若傳了出去,老神仙和我都保不了你。”

道衍笑了笑,淡淡說道:“不勞王爺關心,倘若太孫削藩,王爺連自己都保不住,哪兒還能保得住我麼?”

朱棣的臉色陣紅陣白,席應真盯著和尚,皺眉說道:“道衍,削藩的消息從何而來?”道衍笑道:“世間沒有不透風的牆。”席應真搖頭說:“分封諸王,乃是陛下欽定的大政。陛下有言在先,後世帝王,不得更變他定下的祖製。如若削藩,就是變更祖製,太孫一向孝順,諒也不至於此。”

道衍笑道:“如此最好,但願我是杞人憂天。”他口中如此說,臉上卻是一副嘲弄神氣。

席應真深深看他一眼,忽地閉目歎道:“貧道有些困了,各位如不介意,還請來日再聚。”二王對望一眼,起身告辭。樂之揚和道清將三人送到觀外,道衍拉住樂之揚的手,笑嘻喀說道:“為兄住在燕王府,師弟若有閑暇,不防前來一會。”

樂之揚默然不答,他在東宮受盡冷眼,全拜道衍所賜,再去燕王府一趙,隻怕連小命兒也要不保。道衍察言觀色,忽地湊近他的耳邊,悄聲說道:“你在東宮受的委屈,我全都一清二楚,良禽擇木而棲,英才擇主而侍。你我都是出家人,太孫隻信儒生,如你一般永無出頭之日。”說完大笑上馬,跟在燕王後麵,一道煙去得遠了。

樂之揚心中驚疑,看樣子道衍巳在東宮布下暗探。照他的算盤,經他一番挑撥,樂之揚不受太孫重用,必然心生怨恨,道衍再加誘導,便可成為他布在東宮的一枚棋子。朱棣此人,看似自嘲自損,其實雄心壯誌,根本遮掩不住,無怪太孫對他忌憚異常,想方設法找他的把柄。

樂之揚隻覺頭痛,返回雲房,但見席應真坐在那兒,兩眼望天.愁眉不展,當下問道:“老神仙為何發愁?”席應真歎了一口氣,苦笑說道:“我犯了大錯,當初就不該收下道衍,他和燕王攪在一起,這天下必定要出大事。”

樂之揚心以為然,說道:“可有法子拆開二人?”

“遲了。”席應真連連搖頭,“燕王果決善斷,道衍謀略深長,活脫脫就是當年的朱元璋和劉伯溫,不,比起朱元璋,燕王勇猛尤勝,比起劉伯溫,道衍更加陰狠。這兩人珠聯璧合,太孫手下那一幫懦生,給他們提鞋也不配。”

樂之揚眼珠一轉,笑道:“太孫也不是全無勝算,有一件事,不知當不當問。”席應真怪道:“什麼事?說來聽聽。”樂之揚深吸―口氣,輕聲說道:“燕王真的是朱元璋的兒子麼?”

席應真一愣:“何出此言?”樂之揚壓低嗓音,將太孫、穀王的對話述說一遍。席應真麵沉如水,默默聽完,忽道:“樂之揚,這件事你要爛在心裏,除我之外,不可跟第二個人提起。”

樂之揚見他神情,心頭猛地一眺,衝口而出:“穀王說的都是真的?”

“不。”席應真徐徐搖頭,“真真假假,誰又說得清呢?”樂之揚聽得滿心糊塗,忍不住又問:“那個妃子,道長見過麼?”

席應真不置可否,岔開話題逬:"那天你一去不回,可曾找到秋濤了麼?”

樂之揚一聽這話,來了精神,眉飛色舞地將那幾日的經曆說了一遍。席應真聽得白眉軒動,不時流露出訝色,等到樂之揚說完,老道士伸出手來,把他脈門,探査時許,忽地哈哈笑道:“好家夥,陽亢之氣果然沒了。”

樂之揚喜道:“這麼說,那個神秘人的內功心法,當真能夠逆轉陰陽……”席應真忽又默然,皺眉不答。

樂之揚見他神氣古怪,不由問道:“席道長,你想什麼?”席應真歎道:“我有少許疑惑,一時想不明白。”

“什麼疑惑?”樂之揚問道。

“不說也罷。”席應真搖了搖頭,“葉靈蘇做了鹽幫之主,真真叫人意想不到,鹽幫三教九流,極難管束,她一個韶齡女子,如何駕馭得了這些鹽梟?”

樂之揚聽了這話,心生慚愧,方才述說之時,他隱瞞了擔任“紫鹽使者”的事。如今想來,葉靈蘇也知鹽幫不好管束,讓他擔任鹽使,大有求助之意。樂之揚決然離開,葉靈蘇一定失望極了,而今鹽幫內憂外患,不知她又如何應付。

意想及此,樂之揚愁腸百結,恨不得立馬趕到少女身邊,為她出謀劃策,共度難關。

忽聽席應真又說:“神秘人的心法,你還記得麼?”樂之揚道:“記得。”當下一字不落,念誦了一遍。

席應真聽完,閉目內視,導引真氣,過了一個時辰,枯槁的臉上出現了一絲血色。又過片刻,他張開雙目,一雙眸子燦然有神,

樂之揚見他精神好轉,喜不自勝,忙問:“席道長,心法有用麼?”“有用。”席應真點了點頭.目光奇特,“如我所料不差,這個心法不是別的,正是《轉陰易陽術》!”

"什麼?”樂之揚跳了起來,失聲叫道,“那個神秘人,難道、難道是梁……”

“那也未必。”席應真打斷他道,“西城八部都是他的弟子,學會《轉陰易陽術》也不奇怪。你那時不是身在陣眼麼?布陣之人就在身邊,在你耳邊說話,也不是什麼難事。”

樂之揚也覺有理,可是仍然難耐激動:“如果真是梁思禽呢?”席應真沉默良久,忽地長吐一口氣,苦笑道:“如果是他,可就糟了。”

樂之揚忍不住問道:“為什麼?”席應真說道:“朱元璋病入裔肓,壽命不久,太孫羽翼未豐,諸王虎視眈眈,稍一不慎,便會天下大亂。皇位傳承,關係大明氣運,而今到了緊要關頭,西城之主忽然東來,無端添了不少變數。”

樂之揚動容道:“他要謀朝篡位?”

“那也不會。"席應真搖了搖頭,“梁思禽這個人,生平藐視帝王,不愛權位。隻不過,他和朱元璋勢同水火,難保不會出手攪局。他若存心想殺掉某人,那是誰也擋不住的。”

樂之揚聽得心驚,沉吟道:“他會殺掉誰呢?”席應真苦笑道:“別想了,你若想得出來,你就是梁思禽了。”

樂之揚呆了呆,又問:“席道長,有了《轉陰易陽術》,‘逆陽指,

何時能夠解開?”

席應真掐指一算:“少則七八日,多則十天半月。”

"這麼久?”樂之揚大皺眉頭,“我化解陽亢逆氣,不過用了一個晚上……”

“那不一樣。”席應真拈須笑道,“傳你心法的那人十分高明,以《轉陰易陽術》導引‘周流八勁’。如此一來,好比八部之主同心協力,助你轉陰易陽,化解陽亢逆氣。這人都是當世一流好手,合力施為,非同小可。化解逆氣不過其次,更要緊的是,經過這一番磨煉,你水火相濟、龍虎交媾,身具陰陽二氣,已然抵達我玄門秘境。”

樂之揚恍然有悟,席應真看他一眼,又說:“你的內功已經入門,內功為武學根基,根基一變,其他的武學也要變化,你以前的武功太雜,也到了舍短用長、自成一家的時候了。”

樂之揚忙道:“還請道長指點。”席應真搖頭說:“內功好比本錢,拳腳招式隻是把這些錢財花銷出去。錢是你自己的,怎麼花用,也是你自己的事情。”說到這兒,老道士微微一笑,意味深長地道,“樂之揚,從今往後,成龍成蛇,都在你一念之間。”樂之揚聽出他言外之意,所謂“師父引進門,修行靠自身”,他的修為已到某種境界,從今往後,武學之道要靠自己求索。樂之揚回想席應真傳藝之恩,心中悲喜交集,騫地跪倒在地,大聲說道:“道長大恩大德,樂之揚沒齒不忘。”

席應真揮一揮手,說道:“你去吧,我要入定。”樂之揚隻好退出,出門之時,忽見席應真白眉緊蹙,臉上密布愁雲

樂之揚返回住所,回想這幾日的經曆,當真頭大如鬥。無怪席應真不愛進京,這京城就像是一個大染缸,縱是玄門高士,一入其間,也難得幹淨。一想到朝廷裏的各種麻煩,樂之揚恨不得離開此地,遠走高飛。

這念頭剛剛冒出,朱微的影子忽又出現。一想到小公主,樂之揚心底刺痛,隻覺茫然。他呆在京師,到底為了什麼?難道說,隻為看著朱微嫁入耿家,看著她為人妻、為人母?而自己呢?唯有孤孤單單,忍受無盡的痛苦。

他越想越難過,辛酸眼熱,恨不得大哭一場,他明知留在京城,痛苦隻會與日俱增,可隻要朱微活著,他就無法離開京城一步,一條無形的繩索綁住了二人,留在這兒,他還能見到朱微,如果遠走高飛,傷心之外,又會多出許多思念之苦。

樂之揚心情鬱結,無法自拔,當下走到庭院裏麵,拳打腳踢,發泄胸中悶氣。他將“靈鼇七絕"練了一通,又將“靈舞”使了一遍,汗透重衣,氣喘籲籲,苦悶之感也稍稍消散。他呆呆站了一會兒,忽地想起席應真的話,說他內功精進,到了舍短用長、自成一家的時候了。

如何自成一家?為了轉移思緒,樂之揚撇開朱微的影子,一門心思鑽研武功。自從遇見席應真,於今為止,他所學甚雜,徒手有“靈鼇七絕”,暗器有“碧微箭”,兵器有“飛影神劍”和“奕星劍”。

崇明島一行,他悟出了“止戈五律”,“飛影神劍”也好,"突星劍”也罷,均可納入這門心法。隻不過,兵器能用“止戈五律”,徒手功夫又為何不可?

“止戈五律”與節奏相關,“靈舞”的節奏來自“周天靈飛曲”,“靈鏊七絕”卻是七門武學,節奏迥然不同,好比七支不同調門的曲子,合在一起演奏,頗是雜亂無章。施展“艇鶴掌”的時候,用不了“千芒指”,用了“千芒指”,又很難使出“忘憂拳”。因此緣故,"靈螫七絕”單一使出,極易受人克製,但要融會貫通,卻也頗有不能。

樂之揚想來想去,心中靈光一閃,生出一個奇妙念頭:“‘止戈五律’能夠改變他人的節奏,為何就不能改變‘靈鼇七絕’的節奏?若用一種節奏,使出‘靈鏊七絕’,豈不自然而然地融會貫通?”

意想及此,樂之揚不由雀躍而起。按照這個道理,隻要用《靈曲》的節奏使出“靈鼇七絕'就可融會這七種武學。

想到就做,樂之揚先用《靈曲》的節奏打出“鯤鵬掌”。這一試大出意料,樂之揚舉手投足,一掃“鯤鵬掌"的影子,竟與“靈舞”十分相似。

打完“鯤鵬掌”,又使“無定腳”,使了數招,又隱隱現出“靈舞”的功夫。樂之揚心中驚訝,一路施展下去,忽然發現,隻要按照《靈曲》的節奏出手,“靈黎七絕”中的何種招式,靈舞之中均可找到相應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