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倒行逆施(1 / 3)

奇經八脈分別是任脈、督脈、衝脈、帶脈、陰維脈、陽維脈、陰蹺脈、陽蹺脈,不同十二正經,也不通五髒六腑,無有定質,別道奇行。

冷玄運起“陰魔指”,指力循“照海穴”進入陰蹺脈,樂之揚隻覺一股冷流鑽入經脈,起初還算平和,走到一半,忽然變得奇寒徹骨,所過有如千百細針剌紮。更難過的是,那指力蠕蠕而動,仿佛一隻冰寒多剌的蜈蚣,循著足舟骨爬入會陰,盤桓一陣,又上行至頸窩,穿過琵琶骨進至顴骨,再由顴骨而入眼窩,圍繞眼窩徐徐爬行。

隻是這種感覺,已然叫人發狂。樂之揚難受至極,可又受製穴道,不能大叫大喊,但因太過痛苦,肌膚村村扭曲,斷咧嘴,看上去十足猙獰。

冷玄木無表情,過了片刻,撤去“陰蹺脈"的指力,又從“申脈穴”進入陽蹺脈。樂之揚隻覺蜈蚣又由頸部爬進嘴裏,又從嘴裏鑽進眼窩,在腦子裏轉了一圈,再從太陽穴裏鑽了出來。

樂之揚求生不得,求死也難,如果可以出聲,必定馬上求饒,將《妙樂靈飛經》和盤托出。誰知老太監恨他譏諷自身殘疾,存心要他吃足苦頭,故而不緊不慢地一一點去,非要將八條奇經折磨不可。點完第五條帶脈,樂之揚早已虛脫,氣息有進無出,兩眼盯著冷玄,滿含哀求之意。

冷玄見他痛苦模樣,心中大為快意,運起指力又點“衝脈”。樂之揚此時此刻,生念全無,但求一死,可又偏偏不能如願,望著冷玄落指,隻有閉上雙眼,靜待痛苦來臨。

正想著,冷流已經深入經脈,一如過往,行走一半,忽又變為奇寒。樂之揚渾身戰栗,待要叫苦,忽覺一股熱流從會陰升起,鑽入小腹,迎上了那一股奇寒冷流。冷熱二流相互交融,冷流為之一緩,熱流卻如冬眠大蛇,受了狠狠一擊,陡然蘇醒過來,漸粗漸熱,矯健有力。

冷玄指力受阻,心中大為怪訝,當下催動指力,欲要衝開阻礙。樂之揚頓覺冷流變強,忽又壓過了那一股熱流,熱流不甘示弱,稍一後退,忽又反擊,灼熱之甚,有如烈火,指力與之一交,威勢敗減弱。

樂之揚不受煉魂之苦,緩過一口氣來,神誌也清醒了許多,略一感知,就發現那一股熱流正是堵在衝脈和任督二脈之間的少陽逆氣,隻因自己許久不用內力,幾乎將之遺忘。這一股逆氣頑固異常,這些日子樂之揚雖未管它,逆氣卻在不斷積聚,好比地底熔岩,積聚到一定地步,勢必噴薄而出,將宿主置於死地。

若是其他真氣還罷,偏偏“陰魔指”屬於太陰之氣。太陰、少陽相生相克,兩股真氣在衝脈裏相遇,好比冰炭同爐,勢必相互克製。“陰魔指”強龍過江,少陽逆氣起初大受挫折,但它根植於樂之揚體內,後續源源不斷,縱然一時受挫,立刻就有補充,因此敗而複戰,遇強愈強,與“陰魔指”鬥得旗鼓相當。

冷玄天性倔強,當年三次刺殺朱元璋,明知一死,也義無反顧。此刻遇上對手,想也不想,催動真氣大力壓製。少陽逆氣一受挫折,反擊更甚,樂之揚兩年中苦練的“靈曲真氣”也被激發出來,源源不斷地化為少陽逆氣。

雙方來回攻守,有如一冰一火兩條大蛇相互爭鬥。起初戰場不離“衝脈”,但隨真力變強,溢出衝脈之外,漸次流入帶脈、陰維脈、陽維脈、陰蹺脈、陽蹺脈。相持半晌,六條奇經先後充滿,可是任督二脈有如天塹,逆氣衝突不開,到處尋覓出路。

冷玄越鬥越驚,深感樂之揚的體內大有古怪,再看那小子,臉色陣青陣紅,雙目半掙半閉,眉頭緊蹙成一團,但遠不如之前的掙狩扭曲。

冷玄大惑不解,驀地撤了指力,厲聲喝道:“小子,你搗什麼鬼?“說完這話,想起樂之揚不能說話,當下拍開他的啞穴,質問,“你服不服?”

“陰魔指”一去,逆氣占了上風。灼熱滾燙,有如熔化的鐵汁。

這感覺也不好受,但比起“太陰煉魂"之苦,卻又不啻於極樂世界。樂之揚屈服之心消滅,倔強之性又起,大聲說道:“不服又如何?”冷玄大怒,揮指又點“任脈”,指力盤繞如蛇,由“會陰穴”直抵“承槳穴”。少陽逆氣止於衝脈,任脈中並無逆氣盤踞,故而之前的痛苦頓又回來,饒是樂之揚心誌過人,也禁不住嘶聲大叫。冷玄微微冷笑,說道:“小子,這一下滋味如何?”

樂之揚正想開口認輸,忽覺“衝脈”裏的熱氣滾沸起來。任脈中的冷氣受了某種牽引,徐徐向下流動,兩股真氣有如兩塊磁石,相互吸引,越來越近。突然間,任督二脈,豁然而開,冷熱二氣上衝下突,刹那之間,冰火交融。樂之揚痛苦煙消,到嘴的求饒之詞又咽了回去。

冷玄正在得意,忽覺指下空虛,真氣消失無蹤。樂之揚的體內生出了一股吸力,源源不斷地吸走他指力。冷玄不勝驚訝,又見對方的臉色變得平和,頓時惱羞成怒,沉喝一聲,指上加力,誰知樂之揚的奇經之中似有無底深洞,無論注入多少指力,均被吸入其中,化為少陽逆氣。

當此情形,冷、樂二人心中困惑,可又不明所以。要知道,天地之間,物極必反,有道是“冬至一陽生”,“老陰生少陽”。樂之揚修煉《靈飛經》,正練為陽,反練為陰,故而他反吹“周天靈飛曲”,在奇經之中生出了一股老陰之氣,老陰之氣進至“衝脈”,陰柔之至,反為少陽,久而久之,化為少陽逆氣。少陽之氣力量不足,無法衝開任督二脈,故而盤踞衝脈,勢如一把大鎖,將樂之揚一身內力牢牢鎖住。

冷玄的“陰魔指”屬於太陰之氣,一入衝脈,頓為“少陽逆氣”所吸引。老陰生少陽,倏爾化為少陽之氣,不但不能傷人,反而大有裨益。

老太監內力之強,絕非樂之揚可比,“陰魔指”的指力也遠遠勝過樂之揚自練的老陰之氣。少陽逆氣得了滋養,聲勢大壯。任脈中雖無逆氣,但衝、任二脈不過一穴之隔,陰陽相吸,少陽之氣吸引陰魔指力,上下同時發力,竟爾一舉衝開了任督二脈的禁製。

到了這個地步,冷玄騎虎難下。“太陰煉魂”之妙,在於控製指力,既可折磨對手,又不使其受傷。他若增加指力,固然可以擊潰那股少陽之氣,但也會重傷樂之揚,無法對朱元璋交代,但若撤去指力,豈不又便宜了樂之揚?這小子狡猾倔強,若不一口氣將他製服,“靈道石魚”永無到手之日。

他心中矛盾,隻好硬著頭皮催動指力,與“少陽逆氣”的吸力相抗。逆氣如魚得水,不斷呑噬指力,化為己有。樂之揚身當其鋒,隻覺衝脈之內如吹皮球,漸漸鼓脹起來,可是低頭看去,身子一切如常,膨脹之感似又出於幻覺。

“陰魔指”甚耗真氣,冷玄縱然內力深厚,時間一長,也覺丹田空虛。樂之揚體內的吸力卻是愈戰愈強,像是紡紗卷線,源源不斷地抽走他的指力。冷玄忍無可忍,沉喝一聲,驀地撒去指力。

“少陽逆氣”本與“陰魔指”相持,忽然失去對手,登時化為一股洪流,衝入了任督二脈。

樂之揚渾身大震,體內閘閥頓開,真氣像是蓄滿了的湖水,衝開了堤壩,經過任督二脈,以逆流之勢注入了十二正經。頃刻間,渾身精氣逆轉,有如錢塘江潮,由海入江,狂奔疾行,快如奔馬,濁浪滔天。

冷玄一邊瞧著,但見樂之揚雙眼緊閉、神情痛苦,肌膚之下似有火焰流動,一股灼熱之氣從他體內發出,遠隔數尺,也能感知。老太監隻覺不妙,伸出手來為他把脈,剛剛握住手腕,便覺肌膚之下之下傳來一股潛力,火熱強勁,幾乎將他的手指震開。冷玄略微加力,方才製服這一股潛流,稍一探査,不禁駭然。心想:“真氣逆脈而行,隻有當年‘西昆侖’梁蕭的‘轉陰易陽術’可以辦到。莫非這小子練成了這一門奇功?轉陰易陽,顛倒乾坤,無怪能夠抗衡太陰煉魂。”一念及此,心中稍稍釋然,“也罷,敗給了西昆侖的蓋世神功,冷某也不算十分丟臉。”

正想著,忽見樂之揚張開嘴巴,發出“啊啊”之聲,口中所噴之氣灼熱似火,眼耳口鼻均滲出血水。

冷玄大皺眉頭,再把脈門,但覺樂之揚真氣亂衝,大有陽亢絕脈之象。原來,真氣逆行無阻,少陽之氣失去遏止,漸漸化為了老陽之相。所謂“亢龍有悔”,如果沒有“老陽化少陰”的手段,陽亢至極,必定精血焦枯而死。

樂之揚如果死在此間,朱元璋過間起來,冷玄無以塞責,盡管十分不願,他也必須救人。也是樂之揚命大,換了他人,麵對如此陽氣,必定無法可施,冷玄的“陰魔指”至陰至柔,正是老陽之氣的克星。

情勢危急,冷玄不敢怠慢,運指如風,點向樂之揚後心的“至陽穴”。這是全身陽氣所鍾,一旦點中,老陽之氣必受挫折。冷玄隻怕傷人,故而隻聚起了五成指力,誰知才中穴位,便覺指尖一熱,從樂之揚體內湧出一股灼熱之氣,循著他的指尖鑽入了“手太陰肺經”,幾乎衝亂了他的內息。

冷玄吃了一驚,不及縮手,忽見樂之揚張開雙眼,其間血水充溢,眼神迷亂之中透出一股癲狂,突然一跳而起,向著冷玄一掌拍來。

樂之揚氣血逆行,收束不住,身心至為緊繃,已經到了一羽不能加的地步,指力加身,頓生反擊。他的體內真氣洪勁,早已衝開了冷玄所點的穴道,故此縱身出掌,一股真氣湧向右手,誰料剛到肘間,真氣突然向後一縮,神速如電,勁道十足。樂之揚還沒明白發生了何事,真氣反衝己身,五髒六腑也似翻轉了過來。這就好比他蓄滿勁力,向冷玄打出一掌,結果不知為何,這一掌絲不落,全都打在他自己身上。

冷玄見樂之揚跳起出掌,縱身跳開,暗暗戒備。不料樂之揚掌力方出,忽然如受重錘,腦袋向後一仰,身子橫空飛出,隻聽卡啦啦一陣響,將身後一張八仙桌壓得粉碎。冷玄不勝驚異,上前一看,但見少年閉眼咬牙、臉色青紫,鼻息有進無出,早已昏了過去。

樂之揚昏昏沉沉、如處蒸籠,渾身酷熱難當,胸口像是壓了一塊巨石。這感覺難受如死,好在有一股真氣不時注入體內,宛如一道冷泉,澆滅身上的煩熱。

過了不知多久,他漸漸有了知覺,但聽耳邊有人說話。一個聲音尖銳刺耳,正是冷玄;另一個噪音蒼勁渾厚,卻是席應真。

但聽冷玄說道:“他陽氣太盛,衝突不禁。督脈為‘陽氣之海’,好比陽氣之帥,隻有製服其帥,其餘的陽氣才會屈服。”

“不然!”席應真說道,“他全身真氣逆轉,陰反為陽,陽反為陰,他人的督脈統領陽氣,他的陽氣卻流入了任脈。任脈本為陰氣所係,如今變為陽氣之宗,所以你方才點他督脈諸穴,收效甚賺,不妨試一試任脈。”

樂之揚聽到這兒,想要張眼去看,可是眼皮重過千鈞,說什麼也無法張開,不由心想:“席道長怎麼也在……我在哪兒……我究竟怎麼了?”

“不對……”冷玄又說:“任脈為陰氣之淵,任脈受阻,必然陰氣暗弱。他的陽氣本就亢奮難製,如此一定走火入魔。他五髒有傷,倘若二疾齊發,沒準兒要了他的小命兒。哼,席應真,我按你說的出手也行,若有三長兩短,全與冷某無關……”

“你休想推卸塞責!”席應真聲音冷峻,“他之前雖有真氣逆流之患,但卻受阻於衝脈,任督二脈有如雄關大鎖,擋住逆行之氣,使其不至於泛濫傷身。你我都是行家,理應明白,若無極厲害的外力相助,不可能一夜之間打通任督二脈……罷了,事到如今,我也不想多說,但你若不將他治好,陛下那裏我自有話說“…冷玄略一沉默,忽地怒哼一聲,說道:“也罷,我雙指齊下,就走督脈。哼,這小子一身經脈亂七糟,找到穴位也不容易,我盡力而為,若有錯漏,老道你也不要窮追猛打。”

“冷公公。”一個嬌柔的聲音說道,“也許你的指力不足……”樂之揚聽到這兒,精神大振:“她也來了……”想要掙紮起來,可是渾身癱軟如綿,連一根小指頭也無力抬起。

“我已用上了六成指力,提至七成,我怕他經受不起……”冷玄說到這兒,沉默半晌,忽又慢慢說道,“公主你說的也有道理,這小子通身潛力無窮,有如罡氣密布,我每出一指,就有潛力抵消我的指勁,七損八折,真正入體的不過四成。也罷,我用七成指力,點他的任脈試試……”

說到這兒,樂之揚忽覺心口一痛,跟著一股冷流注入體內,猛可迸散開來,奇寒徹骨,如墜冰窟,緊跟渾身熱氣聚攏,驟然反撲。冷熱之氣勢如狂龍糾纏,樂之揚的耳邊轟轟隆隆,仿佛數十個炸雷響過,驀然間,他雙眼一黑,再一次失去知覺。

又不知過了多久,樂之揚再次蘇醒,但覺高熱退去,身子輕快許多。―開雙目,隻覺又酸又脹,光亮入眼,腦子一陣暈眩。“醒了麼?”席應真的聲音傳來,樂之揚一挺身,發現已能動彈。他坐了起來,轉眼看去,隻見錦帳奢華,絲被輕軟,周圍珠玉生輝,寶鼎異香流轉,席應真坐在一邊,注目望來,手拈長須,眼裏透出一絲關切。

樂之揚默察體內,但覺真氣如流,無所不至,隻是逆流反行,叫人十分不慣。如此察看一遍,似乎全無異樣,樂之揚忍不住叫道:“席道長,我全好了麼?”

席應真點了點頭,徐徐說道:“你能活著,多虧冷玄。‘陰魔指’乃天下絕學,既可殺人,也可救人,冷玄使出渾身解數,花了三晝夜的工夫,不惜損傷元氣,方才暫且化解了你的陽充絕脈之劫。”

“暫且?”樂之揚一愣,“還會複發麼?”

“我也說不明白。”席應真手拈長須,麵有憂色,“你體情形之奇,老道我也從未見過。”說到這兒,他頓了一頓,“你將真氣逼出體外試試,但記住,不要太過用力。”

樂之揚莫名其妙,當下動念運氣,真氣剛到肩膊,忽然閃電回縮,勢如一記重拳,筆直衝向胸口。樂之揚血氣翻騰,險些兒昏了過去,好容易緩過夠,茫然問道:“席道長,這是怎麼回事?”

席應真看著他苦笑道:“你逆行真氣,打亂了周身的經脈。現如今,你的內氣固然充沛,卻出了幾件怪事,輔頓一頓,說道:“第一件,穴道隨氣而走,並不固定一處……”

“這可好。”樂之揚大喜過望,“人要點我穴道,豈無從下手?”

席應真略略點頭,臉上卻無喜色:“第二件事可就不太妙了。你的真氣隻能留在體內,一旦向外逼出,就會反衝髒腑,傷人不成,反而自傷。好比你打冷玄那一掌,你想用多少真氣打他,就有多少真氣反過來傷你,

樂之揚聽了這話,呆若木雞,過了半晌才說:“這麼說起來,我不能再用內功了?”

“也不盡然。”席應真說,“隻在體內運行,倒也無關緊要。況且你打人,真氣傷你,別人打你,真氣也會傷人,這是第三件事。”

“別人打我,真氣傷人?”樂之揚莫名其妙,撓頭說,“這是什麼意思?”

“逆行之氣布於全身,一如我道門先天罡氣,有人打你一拳一掌,真氣也必相應反擊。冷玄將‘陰魔指’指力提至七成,方才壓製住你體內的逆氣。而今你陰陽調和,內息較之陽充之時更加渾厚,若遇外力,反擊之勢也更為驚人。”

樂之揚越聽越糊塗:“席道長,這麼說起來,我到底強了還是弱了?”

“我也不知道。”席應真緩緩搖頭,“你不能用真氣傷人,遇上等閑之輩,要用真氣傷你也不容易,守強攻弱,禍福難枓。但有一件事最為糟糕,先代煉氣之士,譬如‘轉陰易陽術’,逆轉真氣隻是權宜之計,事後必定變逆為順、回歸常態。你的情形卻不同,真氣隻可逆行,不能順行,大大違背了天道。眼下縱無大礙,久而久之,髒腑和經脈必定受損。”

樂之揚聽得發呆,半晌又問:“席道長,用我的法子,你也能逆轉氣血麼?”

“難!”席應真搖了搖頭,“你一身真鋪自‘靈道石魚’,與我‘凝霞神功’路子不同。此番逆轉更是九死一生,稍有差池,就會送命。我年事已高,氣血已衰,折騰到一半,隻怕就會送命。”樂之揚聽到這兒,大為失望,他甘冒奇險,全為治好席應真,結果偷雞不成反蝕把米,治不好老道不說,反而將自己逼入了一個古怪境地。

換了他人,遇上此事一定愁煩至死,但樂之揚天性樂觀,無法可想,也就聽之任之,想了想,笑著說:“席道長,其實你的病有救了。”說著將巧遇西城八部的事情說了一遍。

席應真大為驚訝,說道:“西城八部很少離開昆侖山,如今齊聚京城,莫非出了什麼大事?他們和鹽幫結怨,朱元璋聽了一定高興。

樂之揚見他神情,忍不住問:“席道長,朱元璋和梁思禽之間,你到底更讚同誰呢?”

“他兩人難說對錯。”席應真想了想,歎一口氣說,“今時今世,朱元璋的法子更管用一些。但再過數百年,還得用到梁思禽的法子。

“他們之間究竟有何分歧?”

“說來話長。”席應真苦笑一下,“起初不過爭論治國之道,鬧到後來,也不過爭權奪利罷了。”他看了少年一眼,淡淡說道,“樂之揚,這些事情,你離得越遠,活得越長。”

樂之揚默默點頭,看了看四周,又問:“我們還在宮裏麼?”席應真道:“不錯。”樂之揚又問:“我昏迷了三天嗎?”

“救治花了三天,後來又昏迷了六天。合算起來,我們在宮裏已經呆了九天,朱元璋縱不趕我出宮,老道我也呆不下去了。”樂之揚遲疑道:“朱元璋也知道我的事?”

“他日理萬機,哪兒有工夫理會這些小事?”席應真微微—笑,“再說了,冷玄害怕穿幫,百計幫你遮掩,說你感染風寒。微兒又為之附和,朱元璋問過一次,也就罷了。”

樂之揚心口一熱,忙伺:“席道長,朱微也來看過我嗎?”席應真點頭說:“你病重之時,她每晚都來看你,這兩日情形好轉,方才來得少了……”他稍稍遲疑,又說,“她毎次守在床邊,都會偷偷流淚。”說著連連搖頭,似乎不以為然。

樂之揚伸手撫摸枕畔,但覺餘潤尚在、溫香猶存,想象少女在枕邊流淚的情形,心中不勝悵然,一時呆呆出神。席應真見他神情,正色說道:“小子,你不要胡思亂想,她是皇家公主,又已經許配耿家,於理於法,你都不該再有癡念。”

這話不說還罷,樂之揚一聽之下,登時心生憤激,大聲說:“什麼於理於法,統統都是狗屁。於法,朱元璋做過乞丐,不照樣當了皇帝嗎?他能做天子,我為什麼就不能娶公主?於理,朱微壓根兒不喜歡姓耿的小子,嫁給不愛的男子,難道就有道理了?”

他一口氣說完,瞪著雙眼,大喘粗氣。席應真盯著他,眼裏不勝憂慮,半晌說道:“我答應帶你入宮,如今已經踐約,你也見過微兒,理應就此死心。我們再歇一晚,明天就出宮吧。”心想一旦出宮,禁城懸絕,也許可以斷掉這段孽緣。

樂之揚盡管不願,也無他法。席應真一去,他因勢利導,果如老道士所說,氣血隻能逆行,不能順行,髒腑之氣沉滯鬱結,難以流轉自如。樂之揚又嚐試逼出內力,可是屢遭反衝,五髒經脈均是隱隱作痛,隻好悶悶躺下,想到朱微的婚約,更是心如刀割,難以入眠。

—夜無話,次日席應真上奏請辭。不久馮太監回報,朱元璋在太嫌訓導群孫,命席應真前往殿中當麵道別,又知他身體虛弱,特賜了一頂轎子代步。

席應真入轎,馮太監偷偷告訴樂之揚,放眼貴戚大臣,能在宮中乘轎的也隻有老道士一個,皇恩浩蕩,當真羨煞旁人。樂之揚不以為然,心想:“朱元璋在皇覺寺出家的時候,連轎子也坐不上。這世上強者為尊,一旦大權在握,就自以為高人一等,皇帝也好,公主也罷,都要吃喝拉撒,都有生老病死,同是血肉之軀,又比老百姓高到哪兒去?”隻因朱微之事,他小小年紀,變得憤世嫉俗,一眼望去,但覺皇宮中一切人事,全都虛偽矯情,惹人厭惡。

不久到了太極殿,皇孫們左右侍立,小的隻有十歲,大的也不過二十歲,個個屏息低頭,聆聽朱元璋和太孫朱允炆談論政事。

梅殷站在左側,與一個中年官兒並肩而立。冷玄仍在朱元璋身後,佝僂無神,一如往時.因是皇孫聚會,殿上並無女眷,樂之揚沒有看見朱微,心中老大失落,一眼掃去,忽見朱高煦也在隊列之中。這小子頑劣慣了,站無站相,左腳磨蹭右腳,兩眼東張西望,雙手不時抓撓胸背,他直覺有注視,掉頭看來,見是樂之揚,先是一愣,跟著麵湧怒意,惡狠狠瞪眼望來。

樂之揚想起他被山、澤二主戲弄的情形,心中暗自好笑。此時拜見已畢,朱元璋下令賜座,朱允炆也上前說道:“老神仙安好,這幾日忙於政務,未能參見,心中著實不安。好在今日得見,聊慰孺慕之情。”

席應真起身還禮,笑道:“太孫國之儲君,當以國事為先,貧道不過方外朽木,不敢勞煩太孫掛念。”

朱允炆未及答話,忽聽朱元璋冷冷說道:“牛鼻子,你先別跟他客氣,哼,這國事麼,他也辦得不怎麼樣。”

朱允炆一聽,臉色發白,神氣尷尬,忽聽有人恭聲說:“陛下息怒,太孫殿下初涉政務,尚未嫻熟,不免有一些錯漏之處。陛下天縱神武,雄圖萬裏,自古明君均不能及。太孫雖不能至,心向往之,故而日夜操勞,不敢懈怠,隻盼勤能補拙,能得陛下首肯。”

說話的正是梅殷身邊的官兒,他年約四旬,眉眼疏朗,彬彬儒雅,氣度頗為可觀。朱元璋聽了他的話,臉色稍稍緩和,點頭說:“黃子澄,你這個東宮伴讀,別的本事不怎麼樣,這拍馬屁的本事倒是馬馬虎虎。”

那官兒臉皮甚厚,聽了這話,神情自若,恭聲道:“小臣實話實說,不敢有一字虛言。”朱允墳看他一眼,眼裏大有感激之意。

朱元璋麵沉如水,又拿起一封奏章,冷冷說:“雲南沐春上奏,麓川土酋刀幹孟反叛,逐我使臣,殺我吏民。你給的什麼批複?”朱允墳遲疑一下,說道:“臨之以兵,示之以威,派人招撫,以慰其心。”

“派人招撫,以慰其心?”朱元璋將奏章桌上一丟,“這就是你的批複嗎?”

朱允墳哆哆嗦嗦,不知如何回答,黃子澄見勢不妙,忙說:“陛下明斷,雲南蠻夷之地,叛亂多起,平複不易。自古平南者,無過於諸葛孔明,攻心為上,攻城為下,七擒孟獲,深得蠻夷之心。天子四境,滇南為荒服,荒服者,當以道德化之,示之以威,宣之以德,刀幹孟自可不戰而降。太孫上法先賢,諳熟古義,臣以為並無不妥之處。”

朱元璋掃他一眼,冷笑說:“黃子澄,這主意是你出的吧?上法先賢,諳熟古義,哼,我看是不知權變,食古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