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子澄臉色慘變,不敢抬頭。朱元璋揚起臉來,掃視殿中群孫:“照我看,這個刀幹孟不是孟獲,諸葛亮的法子行不通,你們說該怎麼辦?”
眾人均怕得罪太孫,猶豫未答,朱高煦正嫌無聊,一聽這話,大聲嚷道:“怎麼辦?自然是派出大軍,殺他娘個雞犬不留。”
朱元璋一見是他,臉色難看,說道:“你這小子,就知道打打殺殺?那我問你,為什麼要殺他個雞犬不留?”朱高煦一呆,撓頭道:“這個麼,當然是這刀幹孟欠他娘的揍。”
朱元璋哈哈大笑。朱高煦見他發笑,自以為答對,登時眉飛色舞,也跟著憨笑。他身邊一個二十出頭、體形微胖的男子麵皮漲紅,伸出一手狠扯他的衣袖,朱高煦大是不耐,甩開他手,怒目相向。
朱元璋笑了幾聲,忽地一拍桌子,厲聲喝道:“欠他娘的揍?哼,我看是放你娘的屁!”朱高煦張口結舌,結結巴巴地說:“爺爺,我、我說錯了嗎?”
“錯得離譜。”朱元璋瞪起兩眼,“你這小子,有理三扁擔,無理扁擔三,什麼都愛蠻幹。哼,打仗麼,有時倉猝而發,還可不講道理。治大國如烹小鮮,不講道理萬萬不行。雲南蠻夷聚居之地,牽一發而動全身,該戰則戰,該撫則撫,因事設計,並無並定之規。你主戰沒錯,但何以要戰,總得有個道理。”他頓了一頓,又掃視群孫,“你們誰能說出其中的道理?”
眾皇孫麵麵相對,朱高煦身邊的微胖青年欲言又止,囁嚅兩下,終歸低下頭去。朱元璋眼看無人應答,臉色漸漸難看,目光—轉,忽見樂之揚站在席應真身後,臉上露出一絲笑容,登時更添怒氣,厲聲道:“道靈,你笑什麼?”
樂之揚見這些皇孫變成一群呆鵝,心中鄙夷,故而發笑,不想被朱元璋看見,登時微微心慌,忙說:“小道見識淺薄,不知道皇上也會罵娘,想來想去,忍不住就笑了。”
朱元璋本也疑心樂之揚嘲笑諸孫,心裏殺機大動,但聽他這麼一說,怒氣稍減,點頭說:“罵娘算什麼?更難聽的話朕也罵過。但你當庭發笑,藐視朕躬,可不能就這麼算了。哼,好哇,你就來說說,為什麼要戰不要撫,答得上來就罷,答不上來,朕要打你的棍子。”一揮手,兩個太監手持廷杖,走上殿來。
樂之揚久聞這老皇帝喜怒無常,沒想到笑一笑也成罪名,猜測他的心思,多半是惱恨孫輩無能,可又不能一—責罰,故而找一個外來人出氣。
看那廷杖,又粗又沉,民間傳說,這一頓棍子下麵,打死過許多名將大臣。樂之揚雖然不怕,但也不願受這個冤枉,當下把心一橫,笑著說道:“小道愚昧,私心揣摩陛下的深意。孟獲與刀幹孟確有不同,孟獲當年威震群蠻,是南方蠻夷的首領,素為蠻夷所信服。諸葛亮收服一個孟獲,也就收服了所有的蠻夷,服一人則服一方,乃是大大的便宜事,故而不惜七擒七縱,定要孟獲臣服為止。倘若殺了孟獲,群蠻無首,一定冒出來許多李獲、王獲、趙獲、張獲,前仆後繼,遍地開花,諸葛亮連年征討,又如何還能揮軍北伐,收服中原……”
說到這兒,席應真咳嗽一聲,忽道:“罷了,到此為止……”樂之揚正要住口,朱元璋卻白眉一揚,擺手道:“不,讓他接著說。”席應真微微皺眉,臉上閃過一絲愁容。
樂之揚隻好硬起頭皮,接著說道:“小道不知刀幹孟是誰,但聽陛下稱呼他為‘麓川土酋刀幹孟’,想必隻是一方之雄,並非雲南百蠻過。雲南境內,如他一般的酋長勢必眾多,不相統屬’不服王化。刀幹孟驅逐使臣,殺戮吏民,倘若隻受安撫,不受懲罰,其他的酋長也會爭相效尤,彼此煽動,一發不可收拾。所以必要加以征討,誅其首惡,殺雞駭猴,使後來人不敢心存僥幸。這就叫做殺一人則平一方,與諸葛孔明手段不同,但結果一樣。”
他一口氣說完,太極殿中一片寂然,數十雙眼睛盯著他,驚訝、妒恨各不相同。朱元璋盯著奏章,拈須不語,過了半晌,點頭說:“好個殺一人則平一方,就用這個做批複吧。”援起紫毫,飽蘸烏墨,刷刷刷地在奏章上寫了一行,隨轉在一邊,也不說廷肢事,徑自拿起第二份奏章,掃了兩眼說道:“這一份是寧海知府的奏折,近日以來,倭人屢次犯海疆。允墳,你又是怎麼批複的?”
朱允墳躬身道:“孫兒之法,乃是增設堡壘崗哨,原本六十裏一堡,三十裏一哨,如此網羅太疏,倭寇乘虛而入,待到官兵趕到,倭人早已劫掠得手,乘船遠遁。故而改為十五裏一哨,三十裏一堡,網羅既嚴,倭寇也沒了可乘之機。”
“增加堡壘不失為一法。”朱元璋微微皺眉,“但如此一來,堡壘守軍都要加倍,修堡壘、養兵員,費用可是不菲。這些錢又從何而來?”
朱允墳一愣,想了想,說道:“可向沿海的富戶增加賦稅。”朱元璋冷笑道:“增加賦稅,必生民怨,民怨則為賊,你這就叫做前門驅寇、後門進賊,除一害,添一害,也不見得如何高明。”
朱允墳麵紅耳赤,說道:“向內陸各縣征稅如何?”朱元璋道:“沿海、內地都是百姓,又有什麼不同?內陸各縣未受倭人荼毒,無故繳稅,怨氣更重。”他想了想,忽又轉向樂之揚,“小子,你怎麼看?”
大殿上起了一陣騷動,皇孫們忍不住交頭接耳,彼此打聽樂之揚的來曆。樂之揚存心跟這些皇族叫板,當下朗聲答道:“以我之見,與其增設堡壘,不如多造船隻。
“朱元璋拈須笑道:”有何道理?”
“堡壘是死的,船隻是活的,活勝於死,這是其一;其二,之費,遠比築堡養兵便宜;其三,本朝海疆萬裏,倭寇乘船而來,見縫插針,堡壘中官兵趕到,若無船隻,也隻能望敵興歎。不如以船製船,大造戰艦,裝設弩炮,將堡壘中的官兵練成水軍,接到警訊,船先入海,截斷倭人歸路,而後水陸並進,前後夾擊。倭寇一旦漏網,也可窮追猛打,使其殞命海上,不能返回老巢。久而久之,倭人必定不敢來犯。”
朱元璋微微一笑,說道:“這法子有點兒意思,較之前策,算是中策,至於上策麼,朕還要仔細想想。”他言下之意,朱允墳的法子竟是下策。皇太孫麵皮漲紫,瞪了樂之揚一眼,眼裏滿是怒氣。
席應真見勢不妙,又咳一聲,說道“陛下,貧道該告辭了。”
“慢來。”朱元璋又拿起一份奏章,“這件事更為棘手,元人進犯大同,允墳批複,穀、燕二王兩路進兵,穀王正麵應敵,燕王斷其後路,小道士,你又以為如何?”
樂之揚隨口答道:“小道不懂兵法,卻知兵凶戰危,莫如不戰而勝。”朱元璋雙目精光暴漲,沉聲道:“怎麼個不戰而勝?”
樂之揚笑道:“給他唱一出空城計。”朱元璋奇道:“怎麼個唱法?”
“燕王、穀王大可合兵一處、耀武揚威,同時對外宣稱,陛下將要巡視北方。元人先見兵威,再聽謠言,一定嚇得屁滾尿流、落荒而逃……”樂之揚話沒說完,黃子澄厲聲喝道:“大膽,這是什麼地方?你又是什麼身份?敢在陛下麵前大放厥詞、汙濁聖聽。”
樂之揚一時忘形,聽了這話,也不由麵紅心跳,朱元璋卻擺了擺手,淡淡說道:“不就是屎尿屁麼?有什麼大不了的。就算是當了皇帝,照樣也要拉屎放屁。道靈,朕問你,為何你讚同攻打刀幹孟,卻不讚同征討元人?”
樂之揚訕訕道:“小道隻是感覺,元人比刀幹孟厲害。”這話頗出朱元璋意料,愣了一下,哈哈笑道:“厲害就不打了嗎?真是孩子話!隻不過,‘兵凶戰危’這四個字確是至理名言,所謂‘大勇若怯’,為將之人,當有怯弱之時。老是猛衝猛打,總會馬失前蹄。”說到這兒,他注目朱高煦,厲聲道,“高煦,你聽到了嗎?”
朱高煦正在胡思亂想,應聲一驚,忙道“聽到了,聽到了。”朱元璋臉一沉:“聽到什麼?”
“這個,那個……”朱高煦頭上冒出汗來,一邊的微胖青年湊近他耳邊小聲咕噥,朱高煦麵露喜色,忙說,
“啊,對了,為將之人,當有切肉之時。爺爺你放心,孫兒刀法精熟,一刀下去,別說是肉,連骨頭也一切下來呢!”
—時間,殿上眾人的模樣好有一看,既想放聲大笑,又怕遭到斥責,―個個鼓腮瞪眼,憋得萬分辛苦。
朱元璋卻不動聲色,說道:“高熾啊,你可真是個好哥哥,當著寡人幫弟弟作弊。”
微胖青年正是朱高煦的兄長,燕王朱棣的世子朱高熾,聞言麵紅耳赤,低頭作禮:“高熾大膽悖逆,還請陛下責罰。”
朱元璋看他時許,忽而點頭說道:“你們兩兄弟,還真是老四的兒子。高煦得了老四之勇,但失之無賴,高熾得了老四之智,但稍嫌文弱。兩個人合在一起,倒是跟老四一個模子。所以說,你們兄弟二人,須得相親相愛、取長補短,老四倘若不在,你們要為寡人看守北方邊境。”
兩兄弟聽了這話,齊聲應道:“孫兒一定不負重托。”朱元璋一揮手,又轉向樂之揚:“道靈,你讀書麼?”樂之揚道:“粗略讀過幾本。”
“粗略也好。”朱元璋笑了笑,“你是道士,不是書生,讀書得其大意就好,不用牽製於文義。這樣麼,我命你為東宮伴讀,從今曰起,三日一次,入東宮陪太孫讀書。”
這話十分突兀,眾人無不吃驚。席應真忍不住說:“陛下……”朱元璋—擺手:“朕意已決,不必多說了。允墳……”
朱允墳、還沒回過味兒來,應聲道:“陛下有何吩咐?”朱元璋指了指席應真:“你也看到我和牛鼻子的交情。自從濠州一會,曆經萬死,至今不改。小道士見事通脫,正可彌補你的不足,你若能盡其所長,他就是你的席應真了。”
朱允墳還沒說話,黃子澄首先按捺不住:“陛下,他隻是一個道士,怎能做儲君的伴讀……”
“道士又如何?”朱元璋冷冷說道,“朕也當過和尚,不照樣做了皇帝?和尚能當皇帝,道士怎麼就不能陪伴太孫?”
黃子澄張口結舌,無言以對。朱元璋正眼也不瞧他,又向席應真說道:“宮中禁衛森嚴,不如宮外自在。你出宮休養幾天也好。下個月是朕的生日,十七兒提了個奇特法子,辦一個‘樂道大會’為朕慶生,屆時諸王進京,天下樂師也要齊聚京城。故而你也不走啦,留在京城,湊一湊熱鬧。”
席應真點頭稱是。朱元璋勞碌半日,不勝困倦,便命眾人退下,自己擺駕回宮。
馮太監早已安排轎子,候在殿前,樂之揚扶著老道上轎,正要入內,梅殷趕來,握住他手笑道:“道靈仙長,恭喜恭喜。”樂之揚回禮道:“不敢當,叫梅駙馬見笑了。”
“何出此言?”梅殷笑道,“今日東宮伴讀,明日就是帝王師友,出將入相,大有其份。”
樂之揚忙說:“駙馬笑話了,小道出家之人,說什麼出將入相。”梅殷欲言又止,握了握他手,壓低噪音說:“過幾曰,我請你來駙馬府—敘,說完告辭去了。
樂之揚上了轎子,但見席應真閉合雙眼,仿佛入睡。轎子行了一程,不久到了陽明觀。樂之揚心中有鬼,抉席應真進入雲房,便要退出,忽聽老道開口說道:“先別走,把門關上。”
樂之揚隻好關門,席應真張眼說道:“小子,早知如此,我就不該讓你入宮。而今你越陷越深,不但拋不下與微兒的孽緣,更加陷入了皇權之爭。方今天下,是非最多的地方無過於東宮,最難侍侯無過於太子。”
“我有什麼法子?”樂之揚苦著臉說,“若不回答,就要挨一頓棍子。”
“換了是我,寧可挨一頓棍子。”席應真白他一眼,“總比進了東宮掉腦袋強。”
樂之揚說:“我看這個太孫不像是凶惡之人。”
“太孫倒沒什麼,朱元璋的官兒可不好當。這些年多少人抄家滅族,李善長、胡惟庸、藍玉三大案,大小官吏死了奶。我謹守道家衝退之道,一不插足權位之爭,二不交通貴戚勳臣,方能苟延殘命,存活至今。你這孩子,聰明有餘,謹慎不足,落到這是非場中,可又如何是好?”
樂之揚心想:席道長平時還算灑脫,怎麼一遇上朱元璋,立刻變得畏畏縮縮,一點兒也不爽快。當下笑嘻嘻說道:“朱元璋不是慧眼識人嗎?他讓我做太孫的伴讀,可見他很有眼光。”
席應真看著他,白眉連連挑動,冷笑說:“別當我不知道你的鬼心眼兒,你以為進了東宮,就有機會見到寶輝,對不對?”
樂之揚叫他揭穿心思,麵皮微微發熱。隻聽席應真又說.“朱元璋的眼光,足以看出你的聰明,但憑這點兒小聰明,你還做不了東宮的伴讀。太孫信任儒生、柔弱不武,打仗用兵非其所長。
朱元璋時日無多,求全責備,當眾教訓太孫,未免有失偏激。他的見識勝過太孫,那是理所當然的,而你賣弄聰明,對策壓倒太孫,大大折損了太孫的皇威,其他皇孫見了,一定心生輕視。朱元璋連提三條奏章,本想你對答失策,借故嚴懲,好為太孫立威,但你運氣太好,前後均無大錯。事不過三,朱元璋再如糾纏,未免無趣,索性把你送到東宮,一旦成為太孫的臣屬,你
的聰明就成了太孫的聰明。哼,黃子澄迂腐書生,哪兒又明白這樣的道理?”
樂之揚聽出一身冷汗,老皇帝談笑之間,竟有這麼多心機,自己隻顧胡說八道,壓根兒不知道已在鬼門關走了一遭,想到這兒,遲疑道:“我得罪了太孫,進了東宮,他會不會找我的麻煩?”
“太孫有容人之量,縱然留難,也不要命。”席應真頓了頓,“怕隻怕朱元璋有了成見,借故向你發難,那才是天大的麻煩。”
樂之揚聽得心驚,可轉念一想,事已至此,想也無用,他有張良計,我有過牆梯,朱元璋縱有惡意,自己也不會坐以待斃。
想到這兒,樂之揚麵露笑意。席應真見他全無憂懼之色,心知他少年輕狂,聽不進自己的規諫,隻好搖頭說道:“這些事先不說,你真氣逆行,大大不妙,想來想去,或許隻有‘轉陰易陽術’才能化解。你和‘地母’秋濤有交情,不妨透過她求見梁思禽。”說著又取出一串白玉數珠,“這數珠是當年梁思禽所贈,你見到他時,如有不順,可以數珠相示。此人性子古怪,但甚重情義,睹物思人,應當不會見死不救。”
樂之揚收下數珠,辭別席應真,回到房裏,取出真剛劍、空碧笛,又到後山吹起《周天靈飛曲》。入宮之前,他將飛雪留在蔣山,多日來,白隼遨遊山中,搏兔獵狐,養得油光水、神采逼人,聽到笛聲召喚,穿林而出,歇在主人肩上,歡喜不盡,須臾不肯離開。
樂之揚又到秦淮河邊,找了一間成衣鋪子,脫去道裝,換上―身青綢水紋織錦袍,踏一雙黑緞白底履雲靴,背負越王斷玉真剛劍,頭戴北鬥抱月烏紗帽,腰纏一條墨綠紋蟒嵌玉帶,左掛樂韶鳳留下的白玉玦,右插朱微所贈的裴翠笛,穿戴完畢,對鏡照影,當真風搖玉樹、雲掩冰輪,翩翩佳公子,逍遙世上仙。
當下攜鷹入城,他華服古劍,鷹隼雄奇,走在長街之上,格外惹人注目。不多時來到玄武湖邊,問明“千秋閣”的所在。走了數百步,遙見一座酒樓,上下兩層,掩映湖光,看上去很是通透軒敞。
正要入閣,忽聽遠處傳來咿咿呀呀的胡琴聲,哀怨悱惻,斷人肝腸。樂之揚是知音之人,但覺琴聲精妙,曲調陌生,不覺為之留步。誰知聽了幾聲,忽然想起了許多往事,回想自幼無父無母,飽嚐人間冷暖,好容易年紀稍長,義父又橫遭橫禍。但因無家可歸,隻好流落江湖,現如今,心愛的女子又要嫁給他人,自己身為七尺男兒,卻隻能袖手旁觀、無所作為。
他越想越是難過,心酸眼熱、悲不可抑,忍不住回頭望去,但見長街之上,灑然走來一個老人,灰布袍,四方巾,形容枯槁,貌不驚人。他左手挽琴,右手持弓,兩眼朝天,旁若無人,茫茫人海之中,就如一隻孤舟逆流而上。
但因胡琴太悲,老者所過之處,無論商賈士人,還是販夫走卒,均像是死了爹媽一樣,神色淒慘,愁眉不展,甚至有人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
樂之揚聽得入神,不由心想:“義父常說,音樂之妙,哀感頑豔,但我生平所見,唯有這個老者當得起‘哀感頑豔’這四個字。”
老者走到千秋閣前,停下步子,麵對湖水,若有所思,手中弓弦來回,琴聲越發淒切。樂之揚一邊聽著,竟然忘了自身的來意。
突然間,兩個夥計從閣中衝了出來,其中一人指著老者大罵:“兀那老狗,滾一邊兒去,拉這樣的哭喪調子,還讓不讓人做生意?”一邊叫罵,一邊捋起袖子想要動粗。
樂之揚眼看老者文弱,隻怕受這了俗人的欺辱,當下攔住夥計,厲聲道:“你罵誰?這位老先生是我請來的客人。”
夥計見他人俊衣美,慌忙躬身賠笑:“公子見諒,老頭兒琴聲太苦,惹得閣上的主顧不高興。”
這時老者一曲拉完,停了下來,望著湖水呆呆出神。樂之揚趁勢上前,笑道:“老先生拉得好胡琴,不知可否賞臉,上樓喝一杯薄酒?”
老者掃樂之揚一眼,點頭說:“卻之不恭。”樂之揚見他氣度狷介、不同俗流,原本怕他回絕,一聽這話,喜不自勝。
上了千秋閣,兩人臨湖迎風、倚窗而坐。夥計上來招呼:“二位客官,有何吩咐?”樂之揚笑道:“敢問一句,貴樓的掌櫃姓什麼?”
夥計一愣,答道:“姓方。”樂之揚又問:“可在閣裏麼?”夥計連聲說:“在,在!”樂之揚伸手入袖,取出秋濤所贈的白泥貓兒,輕輕放在桌上。
夥計看見泥貓,臉色登時一變,轉身蹬蹬蹬下樓。不過片刻,—個中年男子快步上樓,便服小帽,滿臉是笑,看見泥貓,含笑說道:“鄙人方少傑,乃是此間掌櫃,但不知這隻泥貓公子從何得來?”
“一位老太太送的。”樂之揚笑了笑,“她說若要找她,可憑此物來見方掌櫃。”
“好說,好說。”方掌櫃笑道,“那人眼下不在,我這就派人去請。二位不妨先用酒菜,稍等一會兒。”
“有勞了。”樂之揚笑嘻嘻說道,“什麼拿手好菜、陳年佳釀,盡管將上來吧!”方掌櫃含笑去了,不久夥計將來肥雞鹵鵝,另有幾樣時鮮佳肴,一壺陳年女兒紅。
樂之揚含笑舉杯,向灰衣老者敬酒。老者酒到杯幹,也不推辭,他衣衫破舊,形容枯朽,可是舉手投足,自有一番氣度,儼然孤高遺世,偌大酒樓隻他一人。
樂之揚看那胡琴,忽而笑道:“老先生,敢問大名?”老者淡然道:“老朽落羽生,凋落之落,羽毛之羽。”
樂之揚心中納悶:這名字當是化名。落羽,落羽,不就是脫毛的意思麼?有道是‘脫毛的鳳凰不如雞,看這老者的氣度,莫非以前也是一位貴人,而今窮愁潦倒,隻能拉琴為生?想到這兒,微微感慨,又問道:“落老先生,你的胡琴拉得極妙,但這一支曲子,區區從未聽過,但不知出自哪一本曲譜?”
“貽笑大方。”落羽生一臉淡漠,“曲子並無出處,老朽無聊之餘,自個兒胡編的。”
樂之揚驚訝道:“可有名號麼?”
“有一個。”落羽生漫不經意地說,“叫做《終成灰土之曲》”
“終成灰土之曲?”樂之揚一呆,“曲子很好,名字卻喪氣得很”
“千秋功業,終成灰土。”落羽生抉起胡琴,扯動弓弦,長聲吟唱起來,“傾城傾國恨有餘,幾多紅淚泣姑蘇。倚風凝睇雪肌膚。吳主山河空落日,越王宮殿半平蕪。藕花菱蔓滿重湖。”
老者的嗓音蒼涼沙啞,唱腔更是哀婉絕倫,樂之揚一邊聽著,仿佛看見傾國美人變成一杯黃土,瓊樓玉宇化為了殘垣冷湖,滄海桑田,過眼雲煙,一揮一送,全在老者弓弦之間。
落羽生唱罷,樓中一陣寂然,樂之揚心有所感,忍不住橫起玉笛,吹起一支《終成灰土之曲》。
這曲子他隻聽了一次,但過耳不忘,吹得一絲不差,盡管悲苦不及胡琴,柔和婉轉卻猶有過之。落羽生聽了,目透訝色,忽也拉起胡琴,慨然與應和。
笛聲清婉,胡琴喑啞,纏纏綿綿,繞梁飄飛。待到一曲奏完,樂之揚忽覺麵頰冰涼,伸手一抹,全是淚水。他放下笛子,微感羞赧,說道:“老先生,晚生失態了。“落羽生瞥他一眼,點頭說:“你小小年紀,竟有許多解不開的心事。情深不壽,愁多難久。”
他一語道破樂之揚的心病,樂之揚不覺氣悶,隨口反駁“老先生又何嚐沒有心事?哀慟山河,杞人憂天。”
“好一個杞人憂天。”落羽生注視杯中酒水,木然呆了片刻,忽地舉杯道,“來,憑這四字斷語,老朽敬你一杯。”
樂之揚大笑,―一飲而盡,拈起一塊雞肉,反手丟給飛雪。白隼一口呑下,蹙眉昂首,顧盼生威。落羽生看著白隼,若有所思,忽道:“奇怪了,女真天隼,還在孑遺留在人間麼?”
“女真天隼?”樂之揚怪道,“你說的是海東青?”
落羽生漫不經意地說:“這隻海東青不是凡鳥,體魄之壯,氣勢之雄,仿佛當年大金國的鎮國之隼。金人因此鳥立國,金亡之時,女真天隼也隨之滅絕了。”
樂之揚一直很好奇“飛雪”的來曆,忙問:“敢問詳細。”
“自古海東青分為五品,第一品玉爪,第二品火羽,第三品青眼,第四品蘆花,第五品十三黃。但有一種海東青,不入這五品之中,那就是女真天隼。若說海東青是‘萬鷹之神’,天隼就是‘神中之王’,女真人傳說,天隼起源北海(按,今之貝加爾湖),乃是異種白雕與一品玉爪雜交所生,體格比海東青為大,神速猛銳卻遠遠過之,能擊大雕,可斃虎豹,級橫林莽,所向無敵。
“天隼出現以後,女真人秘而不宣,百餘年間少有人知。但沒有不透風的牆,後來遼國天祚帝聽到消息,派出使臣向女真酋長完顏阿骨打討要。阿骨打為了保住天隼,先提出進貢人參萬支,但為使者拒絕;又提出進貢駿馬千匹,使者還是不肯;阿骨打不得已,請求奉獻美女百名,其中包括他的新婚妻子。
“使臣不敢自專,回稟天祚帝,天祚帝卻說,“萬個女真婦女也不抵不上一隻天隼。阿骨打一聽,勃然大怒,殺掉使臣,起兵抗遼,結果屢戰屢勝,竟以一千鐵騎,先滅遼國,再亡汴宋,若非遇上嶽武穆天縱神武,臨安半壁江山也要落入其手。自此以後,女真人認為大金的氣運由天隼而來,為了紀念金太袓阿骨打,此鷹也被稱為‘阿骨打隼’。大金立國以後,天隼不離皇家,有如漢人的傳國玉璽,若非皇族中人,絕難見其真容。後來蒙古大興,成吉思汗攻破金國中都,金宣宗帶著天隼逃到開封,開封淪陷,金哀宗又將天隼帶到蔡州,後來宋、蒙兩國攻蔡,金哀宗窮途末路,先將天隼殺光,而後在幽蘭軒上吊自盡。這一戰,宋軍比蒙軍先入蔡州,蒙古窩闊台汗懷疑天隼落入宋人之手,故而懷恨在心,借故攻宋,發動了端平之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