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有多方麵;若有一方麵引起一哲學家之特別注意,則彼即執此一端,以概其全;詹姆士所說,已如上述。究竟宇宙果有幾多方麵耶?概括言之,吾人所經驗之事物,不外天然及人為兩類。自生自滅,無待於人,是天然的事物。人為的事物,其存在必倚於人,與天然的恰相反對。吾人所經驗之世界上,既有此兩種事物,亦即有兩種境界。現在世界中,有好有不好,已如上述;哲學家中有有“見”於天然之好,既以天然境界為好,而以人為境界為不好之起源者;亦有有“見”於人為境界之好,即以人為境界為好,而以天然境界為不好之起源者。如老子說:“絕聖棄智,民利百倍;絕仁棄義,民複孝慈;絕巧棄利,盜賊無有。”(《道德經》十九章)主張返於“小國寡民”之烏托邦。而近代西洋哲學家,如培根(Bacon)、笛卡兒(Descartes)之流,則主張利器物,善工具,戰勝天然,使役於人。其實兩境界皆有其好的與其不好的方麵。依老子所說,小國寡民,抱素守樸,固有清靜之好;然亦有孟子所謂,“洪水橫流,草木暢茂,禽獸逼人”之不好。主戰勝天然者所理想之生活富裕,用器精良,固有其好;而五色令人目盲,五聲令人耳聾;老子之言,亦不為無理。此皆以不甚合吾人理想之境界為理想境界。此等程序,謂之理想化(idealization)。哲學家亦非有意好為理想化,特多為其“見”所蔽耳。
實際的世界,有好有不好;實際的人生,有苦受亦有樂受。此為事實,無人不知;哲學史中大哲學家亦無不知;其所諍辯,全在對於此事實之解釋及批評。就以上所說,略加推廣,則哲學史中,有一派哲學家以現在之好為固有,而以現在之不好為起於人為。依此說則人本來有樂無苦,現在諸苦,乃其自作自受,欲離諸苦,須免除現境,返於原始。諸宗教中之哲學,大都持此說法。又有一派哲學家,則以現在之不好,為世界之本來麵目,而現在之好,則全由於人力。依此說則人本來有苦無樂,以其戰勝天然,方有現在之情形;若現在世界,尚未盡如人意,則惟有再求進步而已。中國哲學史中,性善與性惡之辯——即一派哲學家謂人性本善,其惡乃由於習染;一派則謂人性本惡,其善乃由於人為(即荀子所謂偽)——為一大問題。而希臘哲學史中,“天然或人定”之爭——即一派哲學家謂道德根於天然,故一而不變;一派則謂純係人意所定,故多而常變。歐洲近古哲學中,有神與無神之辯——即謂宇宙係起於非物質之高尚原理抑係僅由盲力——亦為難解決的問題。凡此諸爭辯,其根本問題,即是好及不好之果由於天然或人為;“好學深思之士,心知其意”者,當自知之。
既有如此相反的哲學,則其實現之道,亦必相反。道,路也;此所謂道,正依此義。上所說之哲學,其一派謂人為為致不好之源;人方以文明自喜,而不知人生苦惱,正由於此。若依此說,則必廢去現在,返於原始。本老子所謂“日損”(《道德經》四十八章),今姑名此派哲學曰損道。其他一派則謂,現在世界,雖有不好,而比之過去,已為遠勝;其所以仍有苦惱者,則以吾人尚未十分進步,而文明尚未臻極境也。吾人幸福,全在富有的將來,而不在已死的過去。若依此說,則吾人必力圖創造,以人力勝天行,竭力奮鬥,庶幾將來樂園不在“天城”[CityofGod,西洋中世紀宗教家聖奧古斯丁(St.Augustine)所作書名]而在“人國”(KingdomofMan,培根NovumOrganum中語)。本老子所謂“日益”,今姑名此派哲學曰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