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與政治(1 / 2)

說到教育與政治的分別,我們須先分別人的應該是什麼,及人的是什麼。就人的應該是什麼說,人應該不自私,但就人的是什麼說,人都是自私的。就人的應該是什麼說,人應該犧牲他自己的利益,以求公眾的利益;但就人的是什麼說,每個人都是為他自己的利益。

人於其是什麼之外還能知有個應該是什麼,這是人之所以為“萬物之靈”,高於別的動物之處。別的動物是什麼就是什麼,對於別的動物,沒有一個應該是什麼。即令有之,它也不能知之。

不過人雖都能知有一個應該是什麼,但不是都知,更不是都能照著“應該是什麼”去做。大多數的人也都隻是“是什麼就是什麼”,我說這話並沒有玩世罵人的意思,我隻是報告一件極為明顯的事實。

真正的教育的目的,是在於使人知人的應該是什麼,並且使人照著“應該是什麼”去做,但沒有並不能對於任何人都有相同的功效,雖真正的教育也是如此,況且並不是任何人,都受過真正的教育。所以在社會中,大多數人總隻是“是什麼就是什麼”。政治是關於大多數人的事,所以政治上的措施,都需以人的是什麼為出發點。“滿街都是聖人”,一個教育家可以如此希望,但是一個政治家決不可以此為其政治的措施的前提。一個教育家可以對於人的為善的能力,有高的希望。但一個政治家不可對於人的為善的能力有高的估計。

說不可對於人的為善的能力有過高的估計,並不是說大多數人都是惡人,都特別作惡,隻是說大多數人不能特別為善而已。偷搶別人的錢,是特別作惡,但在路旁拾人家遺落的錢,並不是特別作惡,隻是不特別為善而已。教育的目的,在於使人都能特別為善,但大多數人,實隻能做到不特別為惡。這雖不合乎教育家的希望,但卻是政治家所必須承認的事實。

例如現在物價的高漲,固然有其經濟的原因,但有些商人囤積居奇,操縱物價,至少也助長或加速物價高漲。這些商人,人們稱之為奸商,但照他們自己想,他們並未特別為惡,隻是沒有特別為善而已。你若告訴一個商人,你這種做法,可以使國家陷於經濟的崩潰,使抗戰功敗垂成,他可以說,別人都這樣做,專靠我一個人不這樣做,也不行呀。你可以告訴他,你“應該不管別人,先從你自己做起”,假使一說到此,就要希望他特別為善了。在教育上我們可以抱這種希望,但在政治上,我們不可以這種希望替代實際。

有許多事,隻能用政治上的措施才能辦通,才能有效。例如對於奸商囤積居奇,操縱物價,專靠告訴他們的行為危害大局,專靠請求他們講道德講良心,不能使他們改變他們的行為。這並不是說,他們特別是不道德的人,這隻是說,他們不是聖賢而已。商人的目的,本來是唯利是圖,他運用他的資本,若能賺到一百萬的利,他決不以隻賺九十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元為滿足。就人的“是什麼”方麵說,這是人情之常。以大義責備奸商的人,如果他自己運用他自己的資本,若果他不是聖賢,他大概也不免如此。孟子說:“矢人惟恐不傷人,函人惟恐傷人。”這並不是因為函人的道德比矢人高。這是因為他所做事,是那一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