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仍背對著她,所以並未發現她的眼眶又紅了。
安靜的空氣忽然停在兩人之間。雪曼發現自己的心意後,有滿腹的話卻便在喉口,不知如何啟齒,隻能依戀的凝視他的背影。
肯恩受不了她的沉默以對,更不敢回頭,深怕再也克製不住自己洶湧的情潮。就這樣吧,他堅定的告訴自己。
「我不想說再見,珍重。」他一咬牙撂下話後,便打開房門,如風般頭也不回的迅速離去。
一直到他腳步聲遠不可聞,她巨大的淚珠終於決堤而出。
他們真的就這樣結束了?
※※※
命運之神似乎不甘於故事就此劃下句點。
安琪亞號啟航前一小時,雪曼被請進了船長室。等待她的不隻是船長,還有費家姊妹及她們的阿姨及姨丈──在曼哈頓區握有權勢的戴普森議員夫婦。
雪曼一見這般陣仗,心中已大概有個底了。
「呃……藺小姐,據說昨夜你和一名男子單獨共處一室,而且做出敗壞禮教、有辱名聲之事,是否屬實?」
雪曼還來不及回答,費珍妮立刻搶白:「不必問她!是我親眼所見,她放浪形骸的勾引男人,兩人在房間內做出不要臉的事!船長,你絕對不能留她在船上!」
要趕她下船?雪曼心中一驚,連忙轉向船長:「船長,你不可以這麼待我!我已經付了錢買了船票,你不能趕我下船……」
「妳做了這種人盡可夫的事,還有臉留下來!」費艾莉細細的聲音尖酸的在一旁響起。
「我沒有……」
費珍妮猛然一個巴掌甩下來。「妳敢說妳沒有讓他親你的嘴,還有妳的身子?賤女人!不要臉的妓女!」她歇斯底裏的狂叫著。
「珍妮,行了。」戴普森議員出聲製止侄女再鬧下去。他輕蔑的瞥了雪曼一眼後便轉向船長嚴肅聲明:「我相信你應該了解費家的勢力及我在美國議院的影響力。我們隨時能讓安琪亞號立刻停駛,甚至永遠不準在美國靠岸,我想你能非常明白自己的處境,而作出最好的決定。」
「你……你們太卑鄙!」雪曼倒抽一口氣,至此她才了解自己惹上了什麼樣的人。
「我說過我不會讓妳好過!敢跟我搶男人,哼!我讓妳任何一艘船都上不了,永遠別想回去!」費珍妮怨毒的瞪著她恨聲道。
永遠不能回去?!雪曼驚慌的抓住船長的手懇求道:「你不會做出這種殘忍的事,對不對?」
船長猶豫地看看她,再看一眼戴普森議員不容置疑的表情,終於無奈的低語:「藺小姐,對不起,我要麻煩妳收拾行李離開安琪亞號。」
雪曼渾身僵硬。她費盡好大的力氣才克製住自己的拳頭,不讓它飛上費珍妮得意洋洋的臉。
「也好,我可以趁機遊覽美國。」她強迫自己擠出一抹甜蜜的笑容,彷佛感謝他們賜給她一個大好機會。她絕不會在他們麵前匍匐認輸!
而從他們驚呆的麵容也看得出雪曼的反應的確令他們大吃一驚。
「沒其它事了吧?那我回去收拾行李嘍。」她輕快的揮手離開船長室。
回到艙房後,便看見安蒂在收拾行李。
「安蒂……」雪曼滿懷歉疚地望著她。這次連帶她一起拖下水,害她也必須跟著自己一塊兒吃苦。
「不準趕我走喲,我可是跟定妳了。」安蒂仍如往常般笑道。
「對不起……」雪曼甫說完,不爭氣的眼眶又紅了。
安蒂立刻握住她的手。「別這麼說,我們都知道這是費珍妮嫉妒妳而搞的詭計,並不是妳的錯。何況,能被那麼英俊的男人親吻,教我下船十次我也願意。」
雪曼立刻噗哧笑出聲。
「真是不害羞呀!」她真高興此刻有安蒂在。
樂觀的心性又讓雪曼恢複了自信心。她相信一定可以找到方法回中國的,不是有句諺語──好事多謀?或許這是上帝的考驗吧。
主仆兩人就在眾多同情的眼光下,離開了安琪亞號。
※※※
剛談妥一筆生意的肯恩,甫踏進旅館大廳便看見似乎等候已久的傑克。
「你不休假特地跑來,有事嗎?」肯恩至櫃台拿取鑰匙後,信步走向樓梯。
直到走回房間,肯恩脫下外套後荏床沿坐下,傑克才不疾不徐的開口:「船上的一切補給全備置妥當了,還有在西班牙采購的貨品,已交給這邊的代理人處理。」
肯恩怪異的瞪了他一眼。
「這些事你一向處理得很好,上船時再向我報告就好啦,你是特地為這些事而來的嗎?」他一向要求他的船員公私分明,上船時全力以赴工作,下船後隨他們盡情狂歡,隻要他們能準時且清醒的回來工作。傑克除非有急事,否則很少在休假中出現。
「不是。」
「那到底是什麼事?」肯恩緊盯著傑克──他今天的表情有點不尋常。
傑克聳了聳肩後再度開口:「後天晚上費珍妮的邀請,你會去嗎?」
肯恩瞇起眼深沉地膲著他。
「有問題嗎?」
「這次的歡迎舞會是由費珍妮的姨丈戴普森議員主持,受邀者多半是政壇及商界的知名人士,也能趁此凝聚費家在美國的勢力。」傑克依舊慢條斯理說著。
肯恩終於不耐煩。
「這些事我早就知道。」他起身邊解開襯衫扣子邊走向浴室。「如果你隻是來說這些小事,那你可以回去了,我要休息……」
「藺雪曼小姐及她的女仆被逐出安琪亞號。」
「什麼?!」肯恩猛然停住,旋過身,擰著眉心危險地盯著傑克:「到底是怎麼回事?」
「據說是費珍妮聯合她阿姨、姨丈運用權勢逼船長將藺小姐趕下船,而且還通令所有船隻不準載藺小姐返回中國。」
肯恩臉色一片冷凝。
「這件事從哪裏轉來?」安琪亞號三天前早已出發前往中國,若消息屬實,表示雪曼已在美國待了三天。
「我在街上遇到查克,他說弗雷三天前去為藺小姐送行,卻未見到她,才從其它人口中知道了這件事。他和幾個船員在紐約碼頭附近找了三天仍未尋獲,所以遇見我們其它船員就拜托代為注意。我想這件事應該讓你知道。」
肯恩聆聽後麵無表情,完全看不出他心中的想法。
「肯恩?」傑克不解地看著他。剛才的反應明明是十分憤怒,此刻卻又異常平靜,雖然相交十年,他的深沉難懂仍教傑克搖頭。
「既然已經有船員在找她,應該沒什麼好擔心的。」他轉身走向浴室淡淡說道。
傑克難以置信地瞪著他看。
「隨你。」他反身朝門口走去。打開門臨離去前,他頗有深意的丟下一句話:「反正她又不是我的女人。」
靜立片刻,肯恩才緩步走出浴室。站在窗前,他茫然的望著曼哈頓熱鬧的街頭;此時雪曼甜笑的臉卻仍占據他所有的視線,他眼中隻看到那個愛鬧愛笑的女孩。
該死!她為什麼不來找他呢?留守船上的船員知道他的住處,可以很快通知他的。
乍聞她被趕下安琪亞號,而且在這陌生的異國待了三天,肯恩無法形容他的胃部彷佛被人重擊一拲般,突然痙攣抽搐起來,令他疼痛難當。
他實在不敢想象兩個年輕女人處在這複雜混亂的城市裏,究竟曾遇到怎樣的危險。老天!她現在究竟在哪裏?
聰明機智如她,能從梅傑斯手中逃出,是否也能在這危亂的環境裏保護自己?肯恩不禁祈禱著,希望她仍能乎安無事──在他找到她之前。
該死!她到底會在哪裏?三天來許多船員都找不到她,那她會在哪裏?
在伊娜號上時,她總會坐在船首遙望海的另一端,他知道她正在思念家鄉及父母。
紐約市哪裏可以看到海?
靈光一閃,肯恩迅速拾起外套衝出門外。
※※※
「暮色昏沉地降臨,海潮瘋狂地咆哮,我坐在海邊,眺望白波的舞蹈,我的心胸也像海濤一樣沸騰,一種深重的鄉愁攫住了我,我懷想著你,你這美麗的倩影,你到處飄浮在我的周圍,你到處將我呼喚,到處,到處,你出現在風聲裏,出現在濤聲裏,出現在我心頭的歎息裏。」
站在自由女神冠冕上的瞭望口前,正凝視遠眺大西洋彼端的雪曼,突然想起海涅的這首詩──告白。
離開安琪亞號後,她帶著安蒂打聽了紐約港邊所有的船公司,結果正如她所料,航向中國的船隻不是延期就是停駛,沒有一家船公司在近期內能載她們返鄉。正確一點的說,應該是他們全部接到通令拒載她倆。
看來自己果真踩到費珍妮的痛處,她才會不擇手段要將她逼至絕境。
不過,山不轉路轉哪。她偷偷打聽到兩星期後有一艘貨船將駛往中國,或許她可以再像上次那般偷渡上船,屆時船已離港一段距離無法回頭時,她再懇求船長收留她們。這也是個辦法呀。
現在她能做的,就隻有耐心等候了。所幸她身上的錢還夠,足以支付她和安蒂兩星期的生活費及住宿。
她選了個離自由女神像最近的地區住了下來,這樣她便可以天天遠眺海,感覺上似乎離家鄉好近。
但是,當她凝望蔚藍天幕下的浩翰汪洋時,浮現她心頭的不是她思念已久的家園及父母,而是冷峻無情的麥肯恩。
他就像是一縷幽魂,出現在風聲裏、濤聲裏,還有她每個歎息聲裏,教她縈懷於心,不能相忘。
幻化多變、詭譎莫測的海洋就像他難測不定的個性。他可以如火般灼烈,卻在下一秒似冰般冷寒。譏誚的唇,卻有雙柔笑的眼,這樣的他令她迷惑惱怒,卻又克製不住地深深著迷。
看著海,對他的思念之情更深。
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雪曼清楚的明白──自己已深陷進情海無法自拔。
明知他自大、粗魯、無禮、譏誚,甚至可惡透頂,她可以列出數十條他的缺點,但,他不經意流露的溫柔及偶爾溫和以對時的聰敏風趣,卻令她怦然心動。
但這一切全結束了──十八歲初嚐情果,結果竟是這般苦澀。雪曼苦笑著望向哈得遜河對岸的曼哈崸。他應該在那裏吧?或許這樣的結局對他們彼此都好。
站在她身後不遠處的肯恩,正微喘著氣凝視她的纖瘦身影,強烈的喜悅爆滿他整個胸腔,令他想牢牢的抱住她,深吻她甜蜜的小嘴,以確定她仍平安無事。
但,他什麼也沒做。對在自由女神像下尋找近一個時辰未果,差點以為自己判斷錯誤而欲離去的他來說,終於看見她平安的站在眼前,即使是隻站在她身後靜靜凝視,他也滿足了。
對自己這樣奇妙的心情,肯恩並未進一步深思。
「咦?麥先生,你怎麼在這裏?」
安蒂驚喜的叫聲同時驚醒了沉思中的雪曼,她詫異的轉過身,正對上肯恩無言的黑眸。
乍然相見,堆積的思念如潮水般湧來,疾速的心跳更是猛烈撞擊著,雪曼隻能無助地站立原地凝視他,深恐一靠近,怦然的心跳聲會泄露自己的秘密。
肯恩懶洋洋的先開口:「真不幸,我們又見麵了。」
該死的!他非得用這種嘲弄的語氣對她嗎?雪曼乍見到他的好心情立刻被破壞無遺。
「我也深有同感。」她僵硬的回答。「別在這裏礙你的眼,我立刻走。」她隨即朝出口走去。
肯恩迅雷般抄起她的腰,將她摟至窗前,然後雙手撐在窗前玻璃上,旁若無人般將她圈在窗戶與他的雙臂間。
「不急,陪我看海吧。」他徐緩地在她頰邊低語。
被他反常的舉動嚇呆了的雪曼,同過神時才發覺自己正柀他親昵的姿勢包圍著。他結實的胸膛緊貼著她背部,溫熱的氣息不斷熨燙著她,而他毫無所覺般凝神眺望遠方。
「我為什麼要陪你看海……」她忿然的想掙脫他。心已陷落,她不要自己愈陷愈深。
「偶爾做個乖女孩吧。」他像對小孩子一般揉了揉她的頭發,然後大手就順勢搭在她肩上。從頭至尾,他的眼光仍凝注在遠方的遼闊海洋。
原本要出聲抗議的雪曼,卻在抬頭瞧見他的側臉時忘了一切。她萬般思念的俊顏就在眼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