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私人大事排行榜(2 / 3)

是啊,盡管很快樂,但是不能再抄了,否則這篇文章到底算是誰寫的呢?--這是一個挺無聊的現實概念,但你不能不記住它,因為我們不得不把自己作為某種現實建立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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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腦是一件大事嗎?暫時還不是,它還隻是一種很好用的小機器。但它將來也許是,倘其也有了夢想那才真正是一件大事。

要是它有一天夢想著消滅人的夢想,試圖與我們調換一下位置,那才是一件可怕的大事。它又吟詩又作畫又談情說愛,而我們待在一個小箱子裏被標明型號被叫做“信息高速公路”,那事兒可就大了。

我們唧唧吱吱地在地上跑,唧唧吱吱地在天上飛,唧唧吱吱地在太空中傳遞,被壓扁成為圖像,被抻長成為數據,被拷貝得千篇一律,被貯存得規規矩矩,被調動得奴顏婢膝,然後我們損壞,過時,成為有害的垃圾去汙染上帝的田園……

不見得沒有這樣的危險。

記不得從20世紀下半葉的哪一天起了,信息成千上萬倍地增殖,成千上萬倍地加速,在人的大腦裏占據越來越多的空間。

廣告詞頂替著兒歌,股市情報充當起神話,童年成了遊戲機的讚助人,晚年成了電視機的守望者,而人們還在喜氣洋洋地奔走相告:“信息就是財富”,“未來的天下乃信息之天下”,“誰占有的信息越多,誰就越是這世界上的強者(強國,強族,強商,強集團,強男人與強女人)”。

這樣下去,生性好強的人們,為什麼無限的信息不可能把你們有限的大腦占滿呢?憑什麼去指望它們善良厚道,不把你們的夢想刪除,不把你們生命的神奇篡改呢?

危言聳聽!

--很高興聽見這樣的嗬斥。為了它永遠有理由遭此嗬斥,20世紀下半葉的大事記中,應該保留這類聳人聽聞的危言。

事實上那類很好用的小機器已經開始不把我們當人了。

比如:它們才不想把體育奉為人之夢想的儀式呢,它們才不想把藝術辟為心之溝通的無限機會呢,它們隻想把我們好歹歸置進程序裏去,發射到利潤裏去,把歌星、影星、體育明星一律推行為廣告的宿主。

據說猴子是因為懶怠下樹而終未取得做人的機會,我常猜想:耗子呢?耗子準是因為被信息擠掉了夢想而將做人的機會得而複失的。

耗子們,無論攫食、安居、衍子、預警、備荒、避險、擴張……其能力之高妙,不能不使人相信它們有著卓越的信息交通,與人相比它們隻是搞丟了夢想(鬼知道丟到哪兒去了),故而它們一味盯住地上,從不看天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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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而想到一件事,不知算大算小。有一回我衝口說出:人與人的差別大於人與豬的差別。在場的人撇嘴或噴飯,嘲笑:這不過是一個無聊的調侃。我一時糊塗,也就猶豫。

當時我真該多想一想:此一相信與彼一嘲笑之間的差別,或此一無聊與彼一英明之間的差別,難道是人與豬之間可能有的差別?這豈不正是我之相信的剴切證據嗎?我絕沒有想說誰是豬的意思,也許倒是我長了一份豬腦子。

大約沒有人會反對:人與豬的差別,根本在於人思想,豬不思想。至於其他功能,人與豬則大同小異。(聽說,已有人試圖把豬的除大腦以外的器官往人身上移植了。我感覺他們終會成功。)

那麼就是說,隻要能證明思想與思想的差別大於思想與不思想的差別,也就證明了人與人的差別大於人與豬的差別了。

可這還需要證明嗎?不思想的豬固然為人間的一道大菜,而思想卻是思想永遠摸不透的鄰居,人才是人的無常處境。

舉個例子:人喂豬,豬頂多以為那是愛它,絕不會有人的靈動,猜這未必不是個圈套。豬以其肉喂人呢,豬唯遭一回驚嚇或抱一陣冤屈,斷不會生出“奉獻”之豪情或“苦肉”之詭計。

再舉幾例:你想繞過一麵牆,繞就是了,目測好它的長寬高不去碰它就好,它以其長寬高表明它對你的全部阻礙,絕不至於中途變卦。

你想躲開一棵危然欲傾的樹,隻要看明它傾倒的方向即可以平安,不必像逃避一條人間的大棒,到底搞不清它從上下左右何處下手。如是等等。

這當然不是說,我就相信人不如豬好,進而去發“當人不如當豬”的牢騷。我隻是說,人之複雜的欲念,乃由上帝之複雜的嗜好所牽動,絕非人的自以為足夠複雜的智力可以全知,別以為有什麼偉大的公式、主義或旗手,可以令其交出全部秘密。

老子--我以為那是他在表揚人的時候--說:知不知為上。浪漫些想:若在天國的動物園,有一欄叫作人的生物展出,諸神會否送給他們一個俗稱呢?如果送,料必就是這“知不知”,相仿於麋鹿的俗稱是“四不像”。

但是,聽“知不知”們討論起隨便什麼問題(比如文學)來,你又會覺得,單此一個“知不知”遠不夠概括這一物種的特點,完全有必要在(王朔先生已經留意到的)寫有“動物凶猛”的地方,換上尼采先生的發現:權力意誌。

確實,其凶猛蓋由於此。因為,你慢慢聽吧,那裏麵常常隻有一句話:(文學,或者隨便什麼)當如此,不當如彼,如此者當助其昌隆,如彼者則莫如早早扼其於搖籃。

當然,人有這樣自由地思想與表達的權利,但幸好止於權利,倘變成權力呢?尤其要是在燦爛的旗幟上飄舞呢?

這樣的時候,我就更加地相信了:人與人的差別大於人與豬的差別,以及這樣一種警醒多麼有益於心情的健康。

文思之不同,恰如命運之大異,怎麼能把它們捆到一條路上去呢?你比上帝高明嗎?瀟灑一生的人看不懂坎坷一世的心,屢屢遭殃的命進入不了好運頻逢者的聯翩妙想,人之間有著無形的永固的牆。

人們都是在一條條無形且永固的巷子裏走,大多時候,其情其思隔牆隔巷老死難相往來。世界真大,牆與巷多到不可計數。

世界其實小,誰若能摸住三五麵牆走進三五條巷也就不壞。這世界真是很糟糕嗎?但上帝造它時,看這是好的,才這樣成了。

上帝卻讓通天塔不成,這肯定是一個偉大的寓言:人的思路一旦統一,人就要變成魔鬼手中的小機器了。

這大約,不,這肯定是上帝與魔鬼的一次賭博:上帝說他創造的是一場無窮無盡、美不勝收的舞蹈;魔鬼說不,你等著看我怎麼把他們變成一群呆頭呆腦、醜不堪言的小玩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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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兩件似乎很大的事,我百思而終未得到哪怕稍稍可以滿意的回答。

其一:人應該更崇尚理性呢,還是更尊重激情?(最勇敢可愛的,到底是哪一個?啊,山楂樹呀,請你告訴我。)

最好是魚與熊掌兼得--但這不是回答。理性之為理性,就因為它要限製激情,繼而得寸進尺還會損害激情、磨滅激情。

激情之為激情,就因為它要衝破理性,隨之貪得無厭還要輕蔑理性甚至失去理性。(山楂樹下統共這麼兩位可愛的青年,你到底要哪一個?)但是你拋棄哪一個似乎都不可能,首先(姑娘啊)你憂鬱地想念(他)它們,這就是激情。

其次,你猶豫不決地選擇,這就是理性。是呀,沒有激情,人原地不動地成了泥胎,連理性也無從發展,

喪失理性,人滿山遍野地跑成獸類,連激情的美妙也不能發現、不能享受。這便如何是好?

我想:姑娘她這麼苦著,真是理性的罪行,否則她閉上眼睛去山楂樹下摸一個回來,豈不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