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私人大事排行榜(3 / 3)

我又想:姑娘她這麼苦著,實乃激情的作惡,否則她頸上套一串珠子遠遠地躲開山楂樹,不就了結?

或者我還想:這完全是那兩個青年的責任,他們為什麼不能有一個堅具理性慨然告退,而另一個飽富激情衝過來把姑娘抱回家去!

--但這無論是對姑娘,對兩個青年,還是對我自己,都像是什麼也沒回答。

其二:人應該保留欲望呢,還是應該滅斷欲望?不要欲望,億萬泥胎實際就已經掉進魔鬼的陷阱。甚至比這還要糟。

鳥不叫雲不飛,風不動心不搖,惡行滅盡善念不生,沒有欲望則萬物難存,甚至宇宙也不再膨脹,那是什麼?

有一種說法:那是一種凡夫俗子無從想見的美妙世界。--但是,這已經動了欲望,不過更為奢侈些罷了。看來還是得大大方方地保留欲望。

可是,欲望不見得是一種甘於保留的東西,欲望之為欲望,注定它要無止境地擴展。但是,看看河流已經讓它弄成了什麼吧,看看草原、森林、海洋、土地和空氣……都讓它作踐成了什麼,地球千瘡百孔空乏暗淡已經快被榨幹了!

那麼,保留欲望同時限製欲望,如何?啊,這是不是又回到“其一”的邏輯裏去了?限製的邊界畫到哪兒,畫到什麼地方什麼時間?

就是說欲望,應該到什麼地方停下,什麼時候截止呢?截止以後呢,咱們幹嘛?咱們可不是一群傻瓜,能把一件玩具來回來去玩上一輩子。

咱們總是要看看邊界(不管什麼邊界)之外的奇妙。看看就夠了?不行,還要拿來。拿來就夠了?不行,我們總是看見邊界就總是想越過邊界。

有人說:遠遊或探險,與竊盼外遇同出一源。又有俗話:男人不壞,女人不愛。真是真是,誰會愛一個沒有好奇心、想象力和創造欲的呆子呢?呆子不壞但不可愛,聰明的家夥可愛但可能壞,女人們的這份難處很像上帝的難處:把地球給泥胎去做花園呢,還是請欲望橫生的人們去把它變成垃圾站?

8

我以為我終於聽懂了人性惡。

說“人之初性本善”,惡行都是後天土壤的教唆,這很像是說種瓜得豆,種豆得海洛因。人性惡,當然也並非是說人這種壞東西隻配鏟除,而是說人性中原就埋著險惡。

還說“權力意誌”吧。陳鼓應先生寧可把它譯為“衝創意誌”,認為尼采的本意是指人的創造力,而不是指世俗的權力,並引了尼采的原話,證明他是蔑視權勢的。

而章國鋒先生相信還是“權力意誌”譯得正確,說尼采認為“權力意誌是一種無法遏止的追求權力和占有的欲望,存在於世界萬物之中,是世界的本質和存在的基礎”。

說“事實上,尼采所說的權力不僅指世俗權力,更重要的是指精神權力,即在精神上壓倒、征服別人,從而取得控製、支配、統治別人的權力”。

尼采的原意到底是什麼,當是專家的討論,我沒有資格作判斷。但我注意到了章國鋒先生的這一句話:“維持生存、追求發展和渴求控製異體是權力意誌的兩種本質。”我傾向這句話。

於是想到:我們讚美夢想,崇尚創造,同時提防欲望,但夢想、創造和欲望實為一母同胞。

我雖然相信尼采的原意是要鼓動人的創造與超越,但“衝創”的本性中肯定攜帶了“權力”的基因。

記得詩人西川有一首詩,寫籠中之豹的美麗生動,我已記不住原句,但我記住了那很像是人性的注腳與警示:絢耀的皮毛,浪動的腳步,警敏的眸光貯滿勃勃生氣,但是別忘了鐵欄--千萬別忽略它。

唉,我們如何走近那美麗與生動呢?要麼把它關進籠中,要麼把自己關進籠中,走近它,中間隔著鐵欄,去看它,讚美它和傾向它。

否則,我們若不想成為獵物,就隻好去做殺手。

戰爭的概念,絕不限於刀槍與火藥、導彈與核武器--比這悠久並長命的戰爭是精神的歧視、心靈的戕害。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室手記》中的那個“我”,即這類戰爭的受害者與繼承人。

20世紀末,有“話語霸權”的消息傳來,有新一輪的反抗熱情興起,但慢慢聽去,都還是來自“控製異體”的古老恨怨。

9

於是我又碰見一件想不大懂的大事--“價值相對主義”。

是呀,如果價值真理是絕對的、獨尊的,它一向都應該由誰來審查和發布呢?霸主的寶座虛位以待,眾人有幸可以撞上一位賢哲,倘事不湊巧,豈不又在魔鬼掌中?

何況--“價值相對主義”說--真理壓根兒就是:此一時也彼一時也,此一地也彼一地也,或時過境遷,或入鄉隨俗,絕難以一概全。

譬如:西方有西方的價值理想,東方有東方的傳統信念,憑什麼要由你或者他說了算?可是我卻總也想不明白:西方是誰?東方又是誰呢?西方有很多國度有若幹億人,東方也有很多民族有若幹億人,一國又有若幹省,一省又有若幹市、縣……如此仔細地“相對”下去,隻好是每人一麵旗,各行其是去吧。

我有時覺得應該讚成這樣的主張。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夢,本來就是別人管不了的事。每個人有每個人愜意的活法,本來就不該遭受誰的幹涉。

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愛情,雖可能有失戀的苦果,但絕不容忍誰來包辦一份“甜食”。但我又想,這肯定行不得長久。

孤獨的旗上早晚還要飄起溝通的渴望,便是玄奧的禪語,不也還是希望俗眾悟出其公案的含意?各行其是的人們呢,終於還會像最初那樣謀求協作,但協作必要有規則,而規則的建立能不賴於價值的共識?

人呀,這可是在上帝的園中跳那永恒的舞蹈呢?還是中了魔鬼的符咒,在宇宙中這塊彈丸之地瘋牛一樣地走圈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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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事很多,愚鈍如我者,沒弄懂的、弄不懂的以及沒弄懂而自以為弄懂了的大事就更多。但按“排行榜”的慣例,以十為限。

那就把最後的機會用以說明:在各種大事上,我是樂得讓別人開導一番乃至教訓一頓的。當然這不意味著盲從,在沒聽懂別人的意思之前,我還得保留自己的糊塗,總也聽不懂呢,就隻好愚頑不化--這像是沒有第二種邏輯可供替換的事。

跟好多人一樣,我是想說話的,想說自己想說的話,也想聽別人的話,甚至想聽自己不喜歡的話。我很可能既是一個“價值相對主義者”,又是一個“非價值相對主義者”。

比如:愛情,這件事我固執己見,不聽外人勸告,我相信勸告者並沒有弄懂我是怎麼一回事,否則他就不會勸告。再比如:還是愛情,這件事你又不能一意孤行,必得聽懂對方的意思,倘對方說“請你走開”,而你偏閉目自語“這不是我的習慣”,豈不是要把一番好意弄成了性騷擾?

是呀,愛情,真是妙,這是你個人的不容幹涉的夢想,但其中又必要有一個他者,他者的必要恰說明對話的必要,否則愛情倒又是為哪般?

看過許紀霖先生的一篇文章,題目很長,但記得其中有“獨白,還是對話”之句。於是想:在愛情中正如在人世間,便是獨白,也仍是對話的結果與繼續。

所以我知道,溝通是我至死的欲望,雖然它總在夢想之域跋涉。

所以,我又知道:永存夢想的人間,比全是現實的世界,更能讓我坦然麵對死--這就像你在告別故鄉的時候,是仍然懷念她,還是已經不想再來。

1996年9月7日

(本文最初發表於1998年《花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