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頭纏黃帕,側身躺在燒得熱烘烘的炕上,臉色已經如常,隻左半身已經偏癱,口角也有點歪斜。見高士奇進來,命眾人都出去,方道:“你原是精於岐黃之術,通生死大道的。這些年你退出上書房,越發專心醫理,有人說你能斷人生死,靈驗如神。朕因用不著,都不大理會。朕這一病,自覺與從前大不相同,想問你個實信兒,到底朕還有多少日子?你不要怕,隻管往短裏說,活得長了是朕的賺頭,朕決不罪你。”
“主子……”高士奇的臉白得沒有一點血色,連連頓首,哽咽道:“您怎麼說這個話?奴才心都要碎了!那日筵宴上奴才已見主子病發在即,果然不幸料中。又見主子病勢不善,最怕的是這幾日。主子已經熬了出來,慢慢調治,正是聖壽不可限量!您不要多想,與性命決無幹礙的!”康熙伸出右手,命高士奇起來,微笑道,“人言生死大諱,智者不為,何況於你?你這話在情理之中。但朕有許多要緊事必須處置,要安排好,不能拘於常規。事關國家社稷,你要破除俗念,最後再助朕一臂之力!”
高士奇深深低下頭去,良久才抬起來,已是淚光閃閃,緩緩伸出一個指頭。
“一年?”
高士奇搖頭。
“一個月?”
高士奇搖頭。
“那麼……一旬?”康熙的臉色蒼白了。
高士奇道:“逢十進一。聖上安心調治,天下蒼生有福,渡得一年風險,還有十年聖壽。過此,臣不敢妄言……”
“哦……”康熙沉吟了一下,心中一陣寬慰,盯視著高士奇道,“你今年多少歲數?”高士奇忙道:“奴才犬齒六十有二。”康熙點點頭,說道:“算來朕身邊的老人兒,你還是個年輕的。朕有意起用你回上書房來做事。你以為如何?”
高士奇早就看透朝局,連國史館的差使都想辭去,如何肯再蹚這汪渾水?歎息一聲道:“不怕皇上見笑,奴才早已是過時的人,昔年壯誌都成灰燼,焉能再作馮婦,駕馭當今朝局?奴才這些年潛心典籍,已成蠹魚之蟲,萬不敢腆顏屍位,誤了聖上大事!請皇上龍心默查,奴才這話是肺腑之言!”
“你去吧。”康熙見高士奇誠惶誠恐,確乎沒了當年的靈氣,不由歎道,“你有你的難處,先時佟國維在位就常難為你,倒是胤礽還替你說句公道話。如今國維雖不在,朕看和他在也不差什麼!上書房乃隨人事而轉的去處。朕盛,它也盛,朕衰,它也衰,朕心裏清楚著哩!回去安心做事,想見朕,隨時可遞牌子。”
眼巴巴瞧著高士奇邁著拖遝的步子出去,康熙打心裏一陣惋惜:多才多藝風流倜儻的高士奇,竟會變得如此一蹶不振,可見黨爭之風令人可畏!
一天,馬齊進來道:“皇上,八阿哥進來請安,見不見?”
“不見!”康熙憤恨地說道,“——前幾天要死不活的時候別的阿哥都在,偏他有病,這會子返過了神,他也好了!”馬齊忙答應一聲,待要出去,康熙卻又變了主意,歎道:“唉……你叫他進來吧。”
好半日,胤禩才進來,他倒不是故意遲慢,從東華門到養心殿這節子路上,碰到進來給康熙請安的官員太多了。他自己也在“病”中,人人見他仍舊要請安。這些昔年他從胤礽、胤禛手裏保出來的人,如今是他的支柱,又不能慢待,因此挨延了許多時間,待進養心殿,卻見張廷玉跪在一旁,邢年等一幹太監扶著康熙。胤禛一條腿偏跪在炕上,正給皇帝喂藥。胤禩靜靜跪下,待胤禛退下,方款款道:“兒臣胤禩恭請聖安!”說罷從容叩頭。
“起來吧……”康熙麵帶倦容,用深邃的目光盯著胤禩,說道,“聽說你前幾日身子很不好?如今怎樣?”胤禩賠笑道:“兒臣犬馬之疾,不敢勞聖心掛念。兒臣原本已見好的,乍聞阿瑪聖躬違和,驚心煎慮,竟昏厥過去,今日才見好……”康熙點頭,良久才道:“這是父子至性嘛——不知你如今用什麼藥?去年冬天朕賞了你的藥,後來說不大合用。想再賞你,又怕不合你病情,因此不敢送去。”
胤禩聽了不禁一怔,半晌,叩頭道:“父有賜,子不敢辭。何況阿瑪君父兼於一身!請阿瑪免去‘不敢’二字。”
這真是話不投機半句多。康熙頓時默然,想想,一笑道:“人說老四挑剔,朕看總不及你多心。說到九九歸一,你是朕的兒子,素來伶俐寬厚,朕心裏是很疼你的。既然病著,少想些雜事,如要什麼東西,叫何柱兒進來奏朕就是了。”胤禩也覺無話可說,便叩頭道:“外頭天已熱了,這屋裏燒炕,越發受不得,皇上一人係天下蒼生之福運,得多保重。兒子身子稍壯,自當天天進來侍候。”
康熙見他叩頭要辭,叫住了問道:“你回去麼?”胤禩忙回身一躬道:“兒子要進內給母親請安。萬歲還有什麼吩咐?”因見康熙點頭無語,方慢慢退了出去。
“心有山川之險,胸有城府之嚴!”康熙看著胤禩的背影暗暗沉思,陡地想起高士奇的話:要真的還有十年之壽,一切另當別論。但高士奇“一年風險”四個字,像夢魘無聲無息地追逐著他,無論怎樣都驅趕不掉。康熙出了一會神,怔怔吩咐道:“回……暢春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