馭手輕喝一聲:“篤!”八匹健騾拉著病骨支離的康熙離開了紫禁城。康熙半躺在駝車裏的軟榻上,心中一片茫然,這一去不知還能回到大內麼?隨侍在側的張廷玉和馬齊麵上佯裝鎮靜,心中卻是莫名的驚慌——禦醫們誰也不敢說什麼,但這幾天侍候下來,從人們閃爍不定的眼神和模棱兩可的話語中,他們已是心中雪亮,大限已到,聖壽不久!皇儲之位不定,思之令人膽寒,萬一鬧出齊桓公故事,不但此時身敗,後世也要名裂!兩個人怔怔地望著康熙,這位老皇帝昔日英睿的風采,明快的決斷,寬厚的仁德,曾給他們多少安慰和鎮定!一時之間便都化作煙雲飄渺……
“停一下……”康熙說道。
“萬歲!”兩個人忙伏身上前,馬齊道:“還不到暢春園呢!”張廷玉忙用絹帕拭去康熙口角的涎水說道:“萬歲少安毋躁。回暢春園,春和景明,好生調養,不多日子就康複了。”
康熙淡淡一笑,說道:“……到了哪裏?”張廷玉道:“才出西便門。”康熙微一頷首,說道:“扶朕略坐坐……”
張、馬二人忙上前架起康熙的臂膀,坐了起來,康熙明亮的眸子透過玻璃窗,望了一會兒,外頭秀麥吐穗,菜花正黃,翠柳如煙,忝在國家大臣,黨附胤礽至死不悟,遠處烏沉沉一片柏林,是白雲觀。再向南裏許,便是康熙幼年讀書之地,卻被樹遮住了,看不見,康熙凝視良久,弛然而臥,喃喃道:“走吧……外頭好景致,惜乎朕沒福消受了……”
車身一晃,啟動了。康熙仰臉想著,突然抬頭道:“王掞……這幾日你們見著王掞了麼?”馬齊目光霍地一跳,忙俯身道:“主子,王掞哭壞了身子。奴才見他不濟事,昨天叫人把他送回府了。”康熙的嘴角微微抽搐了幾下,把目光轉向張廷玉:“他那份折子,在你身上?”
“在……”張廷玉說道:“主子要看麼?”
“哦……”康熙躺回去,閉目說道,“頭好暈,不能看了……你把它燒掉……”馬齊詫異道:“皇上,這使不得。史館裏有備案,燒掉怎麼交待?”張廷玉卻道:“有馬兄在此,就是見證,此乃皇上特旨!”說罷,從袖中取出那份折子,也不言聲,晃著了火折子,就手中焚著了。
康熙眼看著那份折子化為灰燼,冷峻地一笑,說道:“你做了一大善事。王掞屍位素餐,泰在國家大臣,黨附胤礽至死不悟,朕意賜其自盡,你們以為如何?”
“主子!”馬齊嚇了一跳,以為康熙神智糊塗了。正要諫奏,張廷玉道:“臣盡臣職,死是本分。念其效力多年,臣以為流配打牲烏拉也就夠了。”
康熙沉吟良久,方一笑歎道:“他七十多歲的人了,去打牲烏拉和賜死有什麼分別?罷他的官,留京待勘,從子孫裏找一個人替他流配吧!”
兩個人正待答話,車一晃,停了。哭得紅腫了眼的方苞隔著簾子道:“主子,臣方苞接駕!——主子有特旨,不許臣過去侍候。”說罷,嗚咽著伏地叩頭,挑起簾子看了康熙一眼,竟止不住放聲痛哭起來!
“朕才好些,你不要這樣。”康熙也覺感傷不能自已。“朕移居窮廬,把那裏改成寢宮,有些事得趁明白時和你們計議一下呢!”
過了澹寧居東的月洞門,裏邊的路不好走車了,一群人把康熙從車上架到一乘四人抬亮轎上,穿花渡柳進來。前頭駐防的便是武丹統領的善撲營禦林軍和啞巴太監侍候的“窮廬”寢宮。馬齊對這個地方一直有著一種神秘感。很想進去看看,但到了籬前,康熙便停住了,回頭笑道:“送君千裏,終須一別。馬齊和廷玉先退下去,把外頭的事料理一下——萬事不可輕廢輕興,一切如常才是興旺景象。”兩個人隻得依命躬身而退。
“靈皋。”康熙回到這裏,看上去安詳了許多,因見方苞兀自麵帶戚容,便招手兒叫到床前,說道:“你也有俗人之見麼?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前賢說過,寫在書裏,就是叫後人讀、後人想的。朕的病自己心中有數,已經過了頭一關。第二關闖過,就好比陀螺兒,轉穩了,那就還有幾年好活呢!”方苞黯然道:“生死事大,其理難明。所以聖人言生不言死,何況我輩?這幾天我真是又急又悲又驚!您的言談紀要都在我手裏,又沒有定住哪個阿哥繼位,萬一出事,頃刻便是塌天大災!”康熙道:“朕今日就想和你議一下這件事……你把那些東西……取來吧。”
“東西”就放在自鳴鍾旁貼金大櫃裏。方苞輕輕取出來,像抱著一個嬰兒,不知怎的,他覺得腿腳發軟,手也有些顫抖。
“這麼多呀……”康熙撫著案上的文稿,隨便翻看了一下,半尺厚的稿子上頭還分了綱和目,政治類、天文類、地理類、河防類、靖邊類……一編一編,都是平日他暇時隨心而談,方苞整理了,交他過目,每一類事例不詳時,由方苞查檔加注填寫。各編後頭都鈐了康熙“體元主人”的小璽以為信憑。康熙目光炯炯地望著用龍須草編織的天棚,良久才道:“遺詔文稿就從這上頭去想,不妨寫得長點,有兩萬字就夠了。……比如秋狩射獵,朕一生打死多少熊虎惡獸,這些事不要列進去——太瑣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