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苞點頭道:“這部書寫了萬歲一生輝煌事業,自當再精心編修,請萬歲為它起個名字!”康熙凝神想了想,偏過臉問道:“你看叫什麼好?”方苞道:“叫《聖文神武記》如何?”
“叫聖武吧。”康熙一笑,“這都是明擺著的事,不妨留點餘地叫後人去評說,自己吹自己是‘神’未免沒味兒。”方苞答應一聲,把文稿輕輕疊起,問道:“還要請旨,遺詔裏要不要將默定的繼統人寫入?”
康熙沒理會這話,卻轉了口氣問道:“你離開上書房到這裏來,多少日子了?”方苞想了想,說道:“八年了吧。臣已經八年沒出這園子了。”康熙心裏默謀著,說道:“是啊,十三阿哥被禁之後,你就進來了。把個一代鴻儒囚在這裏,不合情理啊!你要不要出去做官?”“不要!”方苞渾身一震,唏噓道:“聽萬歲話音,您不要我了麼?萬歲……自從駱馬湖一遇,萬歲以友道待我,我已暗自心許……願此生餘力,為聖主竭盡綿薄。如今主危國疑,正是臣捐軀效命之秋,望萬歲取臣這一片忠貞之心,留下臣吧……”
“主危或是,國疑則未必。”康熙靜靜地說道,“朕也沒說這會子就放你走。多少年來,臣子們惴惴不安,生怕朕百年之後,不能見容於子孫。這不無道理——本來一朝天子一朝臣嘛!朕再三至囑魏東亭他們,要盡早補清虧空,怕的就是朕死在他們前頭,他們吃不消!如今他們先去了,倒也安生。朕不選取老八,他的黨羽太多,狼一群狗一窩,其中也不乏李光地這樣的正人。黨羽多,爪牙利,處久要生變,朕過得不寧;一旦繼位,他便想振作,無奈擁立他的人魚龍雜處,情結恩連,怎麼下得了手?”
方苞至此,已經明白,康熙已決心定胤禛為嗣,隻時間不到,他決不肯揭鍋而已。正想著,康熙又道:“如今的吏治再不整飭,非出大亂子不可。台灣的朱一貴,幾乎就平不下去!福建泉州暴民聚眾數千,這起子奸徒搶掠富戶,危害鄉民,像蘭理這樣的驍將都彈壓不下……山東呢?鹽民暴動,竟困了兗州府,連孔府的佃戶們都裹挾進去……雖說這都是些毛賊,也是官逼民反呐!平……是平下去了,紙裏頭畢竟包不得火,亂源不清,治世就是緣木求魚——朕為萬世子孫計,也該——斟酌出一個像樣的皇帝啊……”他仿佛不勝重負般長長透了一口氣。方苞呆呆地聽著康熙的這些體己話,心裏暗自佩服:這番思慮,真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兒!像這樣周密的心思,何愁不能“終考命”呢?良久,方苞才拭淚道:“臣都知道了,主上好生安歇,今個兒太累了。”
“來人呐。”康熙慢吞吞喊了一聲。李德全和邢年等人忙從屋外進來,問道:“萬歲爺有什麼差使?”康熙冷冷說道:“自今兒起,朕的寢宮就改在這裏了。規矩也要加嚴。你們知道,武丹雖老,卻是個殺人魔王,朕無論說什麼,走出去一個字兒,幾十年侍候的情分就一筆勾了——咹?知道麼?”
“喳!”二人齊應一聲,“奴才沒這膽子!”
康熙“嗯”了一聲,又道:“出去傳旨:王掞於朕六十年大慶之日,輒敢妄言,混淆視聽。是不欲朕躬愉快,其心甚不可測,著革去其文華殿大學士職銜,流配黑龍江——慢著——念其年老,著由其子代其前往。本人留京閉門思過!”
“喳!”
“還有,”康熙陰鬱地說道,“泉州府永春、德化兩縣聚眾兩千,豎旗放炮一案,朕原有旨意,這些人原非賊盜,因歲歉乏食,不得已行之耳,遣部院大臣侍衛,前往招安即可。上書房大臣馬齊處置乖謬,擅自批文進剿,不但首賊陳五顯逸逃,且斬殺八十餘名裹挾之民,著革去馬齊領侍衛內大臣、太子太保、文淵閣大學士職銜,交部議處!”
“喳!”
方苞早已聽得瞠目結舌,臉色焦黃,沒點血色!他不明白:康熙為何突然大振天威,連黜兩名朝廷大臣?王掞一事尚有可說,這馬齊一向忠勤恭慎,為這點小過就革職拿問?
“傳旨,”康熙臉上毫無表情,“上書房大臣張廷玉,隨侍多年,並無善政建議。去歲朕下詔求言,該大臣敷衍搪塞,事主不誠!本應嚴議,念其除此之外尚無大過,著降兩級處分,暫留上書房行走!”
“喳,喳,喳!”
邢年、李德全鼻子尖上冒汗,因見康熙不再吩咐,複述了這三道旨意出去了,邢年因走得踉蹌,一出殿竟無端崴了腳脖子,一跛一跛顛著出去了。
“萬歲……這?”
康熙見方苞急得容顏改變,擺手一笑,問道:“譬如一粒珍珠,不想讓人尋著,放在哪裏?”
“放在魚眼睛裏!”
“一根木頭呢?”
“放在樹林裏!”方苞已經恍然大悟,不禁自失地一笑。
康熙伸出右手端茶呷了一口,笑道:“方才對馬齊說‘終須一別’就是這意思。你的事以後再說。先到各阿哥大臣府裏串串,就說替朕編的《禦製樂律》已經告成了。叫十七阿哥胤禮送你一處宅子,你還可隨時進來見朕——朕今兒著實乏了,再會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