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回(2 / 3)

胤禛聽得悚然驚悟,喃喃道:“噢……這實在……這太……但有些年邁體弱的,挺不住又該如何?”

“這麼大的善事,”鄔思道略帶憂鬱地說道,“死幾個人有什麼關係?哪個廟裏沒有屈死鬼呢?”言猶未畢,外頭蔡英匆匆進來,稟道:“四爺,方苞方先生來訪!”

胤禛精神大振,一揮手道:“請諸位回避一下,我去迎一迎!”鄔思道撫須笑道:“他們回避吧,四爺也不用迎,這盤殘棋我兩個接著下!久聞方靈皋大名,今日會會,也是一大快事。”眾人退出萬福堂,早見一個長隨似的方苞進了二門。

“擾了四爺清興!”方苞帶著一個小奚奴進來,笑道:“早就想來,偏生窮忙,一直抽不出空來……”胤禛丟下手中棋子兒站起身來,向方苞一揖,說道:“靈皋先生,什麼風把你吹來?快請坐!”方苞笑嗬嗬坐了,說道:“我剛從馬中堂那兒出來,又去看看老施,順道兒來拜見一下四爺……”他接過奉來的茶,睨了一眼鄔思道,又問道:“這位先生是……”

鄔思道將廢子斂入盒中,隻看了一眼這位顯赫得炙手可熱的“布衣”權貴,微一躬道:“鄔思道——敢問先生貴姓,台甫?”方苞便知這是昔年大鬧南闈的主角兒,最能惹是生非的,卻沒想到是個殘疾人,遂一欠身,說道:“方苞,字靈皋。”一邊說,一邊遞過一張名刺。鄔思道無動於衷地接過看了看,因見上頭寫道“桐方苞熏沐謹拜”,便遞了回來,敷衍地說道:“久仰!”接著便指著棋盤道:“這盤棋四爺輸了半子。”

方苞突然有一種受辱的感覺,自康熙南巡在途中收他為布衣之後,可以說在皇帝跟前言必聽計必從,大至親王、貝勒,小至部院尚書、郎官,沒有人見他不說恭維話的。怎麼這個鄔思道,竟似從來沒聽說過“方苞”這兩個字?當下便覺無趣,走過來訕訕地審量棋局,半日,笑道:“鄔先生!棋,剛進中盤,論勝負尚早啊!”

“是麼?”鄔思道爽然說道,“原來方先生也精於棋道?”因見方苞笑而不答,胤禛忙道:“方先生乃儒家大宗,讀盡三墳五典,識窮天球河圖,極受皇上賞識!思道不可造次!方先生授四子的棋,我還下不贏呢!”方苞忙遜謝不迭道:“王爺過獎,方苞不敢領受!”鄔思道笑道:“話雖如此,跛子是不見棺材不落淚的,方先生既說此局未分勝負,請代四爺走幾著何妨?”

方苞本想躲開這樣的輕慢之徒的,至此心頭不禁暗暗上火:你贏四阿哥半子的本事,就想贏我?遂笑著端起棋盒說道:“恭敬不如從命。”說著便投下一子,綽進黑角,暗伏了殺手。鄔思道不假思索,將三三一子退尖二四謹守待機。幾著下來,方苞見對手防圍森嚴,著子若即若離,似實又虛,擊左應右,視後攻前,著實不是凡品。胤禛在旁已看得茫然,全然不懂雙方深義。不由暗忖:鄔先生素日贏我半子,原來是煞費苦心讓的!

“高明!”三十餘著之後,方苞始終未能挽回一先,棄子歎道:“確是要贏半子了!”鄔思道也輕輕放下棋盒,微笑道:“今日過了棋癮。君有自知之明,令人欽佩!”方苞聽著這話,覺著狂傲,卻無可反駁,想想終是難忍,便道:“弈棋,小道耳,就值得自矜如此?這樣見識,恐怕還算不得通人。”鄔思道立即反唇相譏:

“我讀書萬卷,何謂不得通人?”

“讀過《獄中雜記》麼?”

“書不讀秦漢之下。”

至此二人已是動了意氣,雖然沒有怒形於色,語氣都冷得結了冰似的。胤禛正左右為難,鄔思道格格笑道:“方先生既是通人,請問方才名刺上‘桐方苞’如何講!按可稱為桐者,天下有五,浙江有桐廬、桐鄉,安徽有桐梓、桐城,河南有桐柏,足下自稱‘桐方苞’,學生百思不得其解!”

“後生!”方苞被他問得一怔,端茶啜了一口,冷笑道,“讀書重在養氣,不是用來養舌!桐城方苞雖然浪得虛名,終歸文林皆知,我用‘桐方苞’三字不過避名自隱而已,竟成了你的把柄!君名既稱‘思道’,不知所思何道?”

鄔思道臉上毫無表情,略一欠身,說道:“先生!你這‘避名自隱’四字,學生仍舊不懂!譬如一隻雲中鶴,飛來飛去帝王家,還要說‘自隱’——其理難明。我這‘思道’二字本得之父母。既問我所思何道,也不妨直言相告:古之明哲之士,謙衝淡泊,不棲危樓頹垣之側,心不存機械傾軋之地。我方才說‘久仰’不是虛詞,雍王爺幾次回來說先生在禦書房給阿哥們講四書,講得好。然大學扼要在誠意,誠意扼要在慎獨。君言必稱循禮,果然是為養氣修己,還是稍稍有點‘近名’?君引朱熹語,橫批今世腐儒,聽來十分痛快,但到底是為明道呢,還是有點‘好勝’呢?修己明道乃是天理,近名好勝卻是人欲,私欲尚不能克服,那‘天理’是否就摻了水呢?”

鄔思道滔滔不絕,侃侃而言,不但胤禛聽得目眩神動,方苞也是目瞪口呆,驚訝地看著這個穩沉不動聲色的書生。鄔思道輕輕將手中折扇合起,放在案上歎道:“昔年我為諸生,即傾慕先生為人為文,但近年來久不見先生有好文章傳於世間了。為什麼?我亦不得明自!先生自思,處身於此地、此時,周旋於斯人、斯事,雖欲自全,亦恐難得,何來文思構成佳章?思道一介愚魯,隱於四爺卵翼之下,以管窺之見,其言也直,其心也正,先生達人,諒不見責!”說罷,低下了頭,看著那局殘棋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