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回(3 / 3)

“謹受教!”方苞這才回過顏色,這番話在他來說真如當頭棒喝,醍醐灌頂,竟一躬身說道:“實在多謝了——四爺,您有此畏友,日日在側,真是您的洪福!鄔先生,我邀您明歲桐城一遊,與您重新把酒論道。告辭了!”說罷一揖便辭了出去。胤禛直送到儀門才踅回來,因見鄔思道拊掌而笑,便道:“你無端惹他做什麼?”

鄔思道顯得有些疲倦,深深透了一口氣道:“四爺,您想過沒有?此人中舉,李光地乃是房師,李光地在萬歲跟前木鍾沒有撞響,想求助於他,而此人卻是言聽計從!為此危急萬端之時,四爺一針一線的差錯也不能有啊……唉!對付方苞這樣的人可真難啊!”胤禛盯了鄔思道一眼,心中陡地生個念頭:這位姓鄔的心機未免也太厲害了……口中卻笑道:“你勸他歸隱泉林,離開是非之地,也是菩薩心腸。”鄔思道怔怔地說道:“我們盡了人事,就看天命了!”

外麵不知什麼時候陰了天,忽然一陣風裹著星星雨霧破簾而入,襲得胤禛和鄔思道身子一縮。

天命攸關,舉朝矚目,但誰也沒有想到,如此重大的事務會落到小小的京師步軍統領隆科多的頭上。方苞賜金還山後的半個月,一乘綠呢官轎被抬進暢春園窮廬寢宮,張廷玉先從捂得嚴嚴實實的轎中下來,回身說了句:“你就在裏頭等候宣召。”接著便命邢年,“所有禦醫、太監宮女侍候人等,一概退出宮外。”說罷便挑簾進來。站在榻前輕聲說道:“萬歲,隆科多來了。”

康熙和衣半臥在大迎枕上,他的臉色又灰又暗,刀刻似的皺紋一動不動,正自閉目養神,許久,方瞿然開目,說道:“叫進來吧。”須臾,便聽靴聲橐橐,隆科多進來免冠叩頭,說道:“奴才隆科多恭叩萬歲金安!”康熙並不叫起,隻微一頷首,對張廷玉道:“讀給他聽!”

“喳!”張廷玉一躬身,從康熙案頭一個金皮小匣中取出兩份詔書道:“隆科多,奉旨向爾宣讀遺詔!”

隆科多大吃一驚,驚惶地盯了一眼穩重自持的張廷玉,深深叩下頭去,張廷玉款款讀道:“查隆科多黨附皇阿哥,亂政害民,著即賜死!欽此!”隆科多萬沒想到密召自己進宮,竟為了賜死!驚得渾身一抖,額上的冷汗立刻冒了出來。半晌方叩頭道:“奴才知罪……領旨!”

“你怎麼想?”康熙冷冷地盯著隆科多問道,“有沒有可辯之處?”隆科多強自按捺著驚怒,叩頭顫聲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萬歲既許奴才申辯,奴才當錐心泣血直言告主,佟氏一門確是多有黨附八阿哥的,但奴才因自幼失怙,性情倔強,開罪本族,不能見容於族主佟國維……皇上西征,奴才身負皇上逃出科布多,皇上特簡遊擊之職,因頂了臨陣脫逃的佟科飛缺位,屢受排斥……這些,皇上您都是知道的……”說著已是伏地飲泣不能自已。康熙想起往事,一陣心酸,兩行老淚無聲地淌了出來,忙收攝心神,點頭道:“這朕都知道。但這份詔書未必就用得著,張廷玉是宣詔之人,以後由他做主,詔書上空著的日子也由他填。廷玉,你再讀朕的另一份密詔!”

張廷玉默默點頭,又道:“隆科多聽旨:隆科多著以原品進太子太保,領侍衛內大臣,上書房大臣,仍領京師步軍統領之職。欽此——康熙六十年十月初三。”

“啊?”隆科多驚愕地睜大了眼,半晌方道:“萬歲——這?”

“死之悲,生之歡,朕一並賜你。”康熙的聲音很低,卻極清晰。說著,命張廷玉扶自己坐起,幹咳一聲,又道:“你當諒朕為難之處,朕為江山社稷不至墮於小人之手,不得已出此下策。你若忠於職守,謹領遺命,前一封詔書即作罷論。你若奉職無狀,新君登極之日,就是你的死期!張廷玉也是一樣,這樣的遺詔,他也有兩份!”

隆科多不知是因為怕,還是因為欽佩,哆嗦著嘴唇,一時竟尋不出話來應對。康熙卻不理會,款款言道:“若在小家子,朕該叫你一聲表弟,但天家之事,關乎億兆黎庶,循不得這些個私情。當日你背著朕從亂兵中逃出,僅有一個窩頭,你讓朕吃了,你嚼草根,就那麼一葫蘆水,盡著朕用,你喝馬尿。所以你這人有割股啖君之心,朕瞧著你就是本朝的介子推。仗打完了,又忘掉了,埋沒你多年,是朕之過……”他話未說完,隆科多早已淚水簌簌落下。康熙歎息道:“可見君臣際遇之難!朕思來想去,無恩給你,隻好下這道詔旨,你得成全朕,體諒朕,或可於後世為一代名臣,就不枉了朕一片苦心了……”

“萬歲爺……”隆科多一下子伏身在地,痛哭不能成聲:“奴才願替您……”

康熙略一擺手,說道:“不要這樣嘛。生與死,哪有替代之理?朕做了這麼多事,一輩子轟轟烈烈,沒什麼遺憾,就比如寫完了一本書,合起來,有什麼難過處?你若能助朕寫好這最後一卷,就是成全了朕……”說罷弛然而臥,道,“廷玉,你們都是托孤之臣了,不妨就在這裏細談,朕乏極了,心跳難止,就歪在這裏聽……”

“是。隆兄請坐。”張廷玉拭淚說道,“皇上的遺詔共是兩份,一份是記述一生事業功勳及治世要旨的,另一份是傳位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