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承無話可說。
一場好好的聚會就此不歡而散。
他沒有立刻回Z市,原先的公寓自然是沒法住了。他找了家還算幹淨的青年旅館將就宿了一夜,第二天做完check-out後卻沒有立刻奔赴火車站買回程票。
拖著行李箱,漫無目的地沿著外灘散步,心情異常低落,仿佛有種被人威逼的恥辱感,卻又無法幹脆利落地斬斷威脅。
走在曾經很熟悉的廣場上,他承認自己也不是象想象中那麼熱愛家鄉,迫切地要回去為Z市的工業發展作貢獻,尤其是在經曆了與俞蕾的熱戀後再回到一個人孤苦伶仃生活的狀態,他是非常不習慣的,骨子裏,他是個害怕寂寞的人,或許每個人都是。
手機在褲兜裏震動,他無精打采地取出來接聽。原來是趙嵐嵐,又是為請客吃飯的事,一副興高采烈的樣子。
他不禁苦笑,為什麼她總能活得這麼輕鬆自在呢!人跟人還真是不一樣的。
他沒心情應付她,照例拒絕。
“師兄,你怎麼了?好像很不高興哦?”關鍵時刻,嵐嵐的嗅覺異常敏銳。
徐承沒否認,複又苦笑,“連你都聽出來了?”
“那當然啦!人高興的時候說起話來每個音節都是上揚的,而你現在全都是下挫音,還是從鼻子裏發出來的,我都能想象得出來你眉毛眼角往下耷拉的樣子!”
徐承聽得啼笑皆非,“全是上揚音?你倒學一句給我聽聽。”
“師兄,為嘛事不高興哪?”嵐嵐還真不含糊,每個字硬是都用第二聲調給說了出來,比洋人說中文還讓人起雞皮疙瘩。
徐承被她逗得哈哈大笑。笑完了,忍不住問她,“那你要是有了不開心的事會怎麼辦?”
“我?”嵐嵐想了想,“不去想唄。然後多睡兩覺就徹底忘了。”
“原來小師妹奉行鴕鳥政策。”
“你覺得不好嗎?如果是可以解決的麻煩,你就不會老為它不開心。如果是怎麼也解不開的死結,我可想不出還有什麼比忘了它更好的辦法。”
徐承被她說得愣住,一時無語。
嵐嵐又歎道:“其實清平世界、朗朗乾坤,哪有那麼多解不開的國仇家恨呀。小老百姓操心的也就是柴米油鹽這些事兒了。既然是簡單的事情,何必把它想得那麼複雜呢!你說對不對呀!”
“想不到小師妹悟性這麼高。”徐承笑道。
嵐嵐得意起來,“要不怎麼叫‘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呢!”
“嗯,就衝你這幾句話,這頓飯我請了。”
嵐嵐頓時眼前直冒星星,驚喜交集,“這可是你說的啊!不許再賴了啊!”
“誰賴了呀,不是一直沒時間麼。不過我現在外地呢!等過兩天回去再給你打電話吧。”
掛了電話,徐承仰頭看看晴朗的天空,仔細回想,自己這點兒煩惱的確跟海灣危機、巴以衝突沒法比,擺到台麵上來當個事兒說都覺得臉紅。還真沒什麼大不了的。
可是,真就這麼簡單麼?
他怎麼有種被忽悠的感覺?
收線後的嵐嵐則紅光滿麵,暗自感歎自己瞎掰的本事越來越強了!這出本來半死不活的戲居然被自己唱得又峰回路轉了!
煩惱?
煩惱誰沒有啊!
睡覺?
睡覺如果能解決,那她也不用這麼整天被自己的個人問題攪得不堪其擾了。
唉,平頭老百姓的煩惱,那也是貨真價實的煩惱呃!
趙嵐嵐滿懷著期待迎來了春節的七天假期。可直到節後開工,她都沒等到徐承的電話。
她在等待中變得有些鬱鬱寡歡,可這次卻沒有再主動騷擾徐承,一來有點心灰意冷;二來也想到了“矜持”二字,老這麼為了一頓飯上趕著糾纏人家,連她自己都覺得很無聊。
唉,為什麼她的萬裏長征連開腳的第一步都這麼難呢?
七天的假就在不斷的走親戚跟吃吃喝喝中度過。不少叔伯嬸姨見了她都不免誇張地嚷一聲,“喲,嵐嵐怎麼瘦了嘛!也越發沉穩了,工作壓力大了吧。”
緊接著就是雷打不動對個人問題的刺探,“怎麼不把男朋友一起帶來啊!”
嵐嵐努力笑著回答:“我哪有什麼男朋友?”
嬸子阿姨們見狀立刻就扭過頭去瞅雲仙,一副不相信的口吻,“嗬嗬,女孩子大了,就不像小時候那麼直爽啦!雲仙,你說是不是!”
“哎呀,是沒有嘛!”雲仙倒也不含糊,半含委屈半含驕傲地說:“她橫豎看不中,我有什麼辦法!”
嵐嵐暗地裏直撇嘴,在她的印象裏,自己被人篩掉的概率也不小。看來老媽是有選擇地遺忘。
在眾多的親戚中,她最關心的當然還是跟自己脾性相投的大姨家的表姐呂倩。呂倩比嵐嵐大三歲,戀愛五年,結婚兩年,到去年才開始要孩子,結果一懷還是雙胞胎。
時值她懷孕六個月,腆著個大肚子,連走路都困難,說話也不像以前那麼嘎嘣脆了,好似被千鈞壓了頂,“你也知道,我這人最不喜歡小孩。嫁的老公也一般般,可老人家非要抱孫子,那就生吧。” 話沒說幾句就喘上了,“你說沒懷上女兒也就算了,竟然還一來就是倆小子!我都能看到後頭那老長一段灰禿禿的日子了。唉!真是怕什麼來什麼!”
家裏有親戚在醫院,私自去做了B超,檢出是男性雙胞胎後,呂倩就象被霜打的茄子一樣蔫不拉幾的,她的公公婆婆則杵在一旁樂得合不攏嘴。
嵐嵐輕輕撫著她硬邦邦的肚子,無限傾羨地說:“小孩子多好玩啊!人家想要還要不到呢!你要真多嫌他們,分我一個養養。”
呂倩嗔道:“你當是養小貓小狗呢!養小孩可沒那麼容易的!”她想了一想,表情有點肅然,“說真的,等孩子生下來,我可能需要二姨過來幫忙,你覺得行不行?”
她嘴裏的二姨就是嵐嵐的母親雲仙,自從那家集體所有製工廠倒閉後她就長期內退在家。整天除了燒三頓飯,收拾收拾家務也沒什麼可忙的。
嵐嵐爽快地說:“有什麼不行的。她閑著也是閑著,巴不得有點事兒幹幹。”
呂倩安心之餘,牢騷還是免不了,“主要是我媽身體不太好,心理承受力又差。我婆婆雖然能幹,脾氣又差著點兒。而且,我跟別人沒法比啊,我兩個孩子呢……”
年初五,嵐嵐受邀去參加了初中同學畢業十周年聚會。在市中心的一家規模中等的餐館裏辦了三桌,那家餐館老板是當年班裏一個成績特別差的同學。
更令嵐嵐訝異的是當初一班見了老師都抬不起頭來的差生如今幾乎個個混成了老板級人物,油頭粉麵,無比光鮮。而不少靠讀書發展起來的同學,譬如她自己,要麼進了機關單位,要麼進了企業,守著一份吃不飽也餓不死的薪水死氣沉沉地撐著。
這世道……她又感慨起來!
在緊張的高中生活和爛漫的四年大學後,嵐嵐對於初中的記憶已經漸趨模糊,畢竟十年不見了,不少人簡直有麵目全非的感覺,但似乎嵐嵐的變化不算大,因為很多同學一眼就認出她來還特熱情地跟她打招呼,當然,大多數同學都隻記得她當初的名字——趙嵐。
趙嵐之所以成為今天的趙嵐嵐純粹是被高中同班的一個同名同姓的男生給摧殘的,隻不過那男生的“Lan”是波瀾壯闊的瀾,可讀起來都一樣。趙瀾是有錢人家的子弟,老爸塞了錢讓他進了這所競爭激烈的學校。本人成績差不說,還老愛惹事生非,在學校很有名氣,隻要有人叫喚“zhaolan”,都會惹來眾多嫌惡的目光,嵐嵐深受其苦,一怒之下,給自己的名字添了一足。
嵐嵐手忙腳亂地應承,背轉身就立刻偷偷查通訊錄,繼而恍然大悟,他不是那誰誰誰嘛!怎麼自己愣把對方名字給忘了,太不應該了!
要好的幾個女同學雖然這些年聯絡漸疏,一見麵先是不分青紅皂白一通互誇,很容易就把從前朝夕相伴的親熱感覺給勾出來了。
男同學們則個個流露出曾經滄海的神色,仿佛分別的這十年間把什麼酸甜苦辣都嚐過來了,一個個特深沉。
細想起來,初中生活還是比較枯燥的,懵懂的歲月,做不完的作業,每次考試必排名次,幾人歡喜幾人愁。那時候總以為日子冗長得看不見盡頭,沒想到一晃就過去了。
望著席間的同學們不再稚嫩的笑顏,嵐嵐深切體會到了時間的神奇功力。
這次會麵最令嵐嵐滿意的是相當一部分同學都還沒到談婚論嫁的地步,甚至小一半同學都還是單身,她身處其中非常心安理得,一點兒也不顯得突兀。
電視上都是這麼演得——最重量級的人物通常都是壓軸登場,現實生活中居然也是。
當衣冠楚楚的夏鵬在眾同學的千呼萬喚中終於出現在門口時,嵐嵐的眼睛立刻瞪得不能再大,這還是當年那個坐在自己前麵,整天半閉著一雙小肉眼似睡非睡的小夏鵬麼?
聽到她難以置信的質疑,坐在一旁的女同學斜她一眼,“當然是夏鵬!夠帥吧!人家現在是IT精英。自己開公司呢!”
良久,嵐嵐緩慢地舒出一口氣,終於有人給成績好的乖寶寶長臉了!
“哎,他有女朋友沒有?”嵐嵐發誓自己問這個問題沒別的用意,純粹是不經大腦思考的,類似於職業病似的一般疑問句。
女同學撲哧一聲笑出來,“聽說還沒有。怎麼,你不會是看上他了吧?”
嵐嵐幹咳一聲,正為自己的造次懊惱,趕緊否認,“當然不會——我從來不找比自己小的男生!”
“切,他不就比你小倆月嘛!”
“小一天都不行!”
夏鵬一進門就被鄰桌的幾個男生不由分說攬了過去,團團圍著他打探生意經。嵐嵐遠遠望著他氣定神閑的模樣,還真有幾分老板的派頭。他的受重視程度充分體現出大夥兒對掙錢的熱情度。
沒多久,因為夏鵬的到來而引起的騷動平複下來,嵐嵐他們這桌正在聊上學那會兒的趣事,綽號叫小黑的某同學敲著筷子揭另一個高個子男生的短,“當時是你吧?是你把鞋直接扔樸老師講台上去的吧?”
大男生還是跟從前一樣憨厚,胖胖的臉上漸攏起一些紅,手一指斜對麵的另一男生,替自己爭辯道:“鞋是我的,不過不是我扔的,是喬明!不信你問他去!”
那個經典的場麵嵐嵐也至今還記得。下午的政治課上,一眾學生均昏昏欲睡,隻有樸老師帶著磁性的嗓音象催眠曲似的回旋在教室上方。等他回身寫完一行板書再轉過來時,但聽得“咚”的一聲悶響,一隻擦得鋥亮的寬頭皮鞋直接飛到他講台上,嚇得他很失態地直往後一跳,左右環顧,結結巴巴地問:“誰?誰幹的?”
台下寂靜無聲。當然,偵破工作一點兒也不難做——看誰腳上少隻鞋就一清二楚了。但懶散的同學們被這一出給徹底驚醒了,猶如打了一劑強心劑,睡意皆無。
嵐嵐身邊的女孩此時開口道:“我去年在超市還見著樸老師了呢!頭發白了好多,他說再幹兩年就要退了。”
有人開始把矛頭指向嵐嵐,“還有她,自習課上帶頭跟幾個女生在教室裏踢毽子,弄得塵土飛揚的,班主任進來一審問,別人都還沒吱聲,她就先站起來承認了,結果被罰站了一節課,哈哈!”
嵐嵐臉紅了紅,大言不慚,“誇我呢吧!我這是犧牲咱一個,幸福其他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