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媽媽出去打工那天早晨,和平常並沒有什麼不同,一樣灰蒙蒙的天空、濕漉漉的露水和不溫不火的太陽。爸爸媽媽說現在已經是春天了,可涼風還是為尋找溫暖而直往人臉上和懷裏撲。不過也有不同的,那就是才過了年,到處都還彌漫著炮仗炸過後喜洋洋的硫磺味兒和從家家窗戶裏飄溢出的臘肉餘香。
那天早晨我很早就醒了。我睜開眼睛一看,發現媽媽背著一隻大帆布背包,爸爸挑著兩隻鼓鼓囊囊的尼龍口袋。他們一邊朝床上的我看,一邊踮著腳尖一步一步地往外挪,生怕弄出一點聲響,做賊似的。他們根本沒料到我是在裝睡,更想不到我會跳下床來,出其不意地抱住了媽媽的大腿。
我以為我很聰明,以為這樣就可以攔住他們。可沒有想到大人永遠都比小孩聰明。媽媽還沒有等我哭出聲來,就像早準備好了似的,從口袋裏掏出了一塊錢,對我說:“去,叫奶奶帶你去成忠叔那裏買‘旺旺’餅!”我一下就被瓦解了意誌,成了金錢的奴隸。我高興地接過了媽媽手裏的錢,就往外麵跑去了。媽媽在後麵喊道:“揚揚,小心點,要聽奶奶的話,啊!”又說,“揚揚,你的頭發長了,下次羅爺爺來了,一定要把頭剃了,啊!”我隻顧著去成忠叔那裏買“旺旺”雪餅,連媽媽的聲音有些哽塞和顫抖,都沒有聽出來。
我隨奶奶來到成忠叔的小店裏,眼睛骨碌碌地在貨架上的糖罐上轉著,成忠叔摸了一下我的頭,轉過身去,從那個大口的玻璃瓶子裏取出兩個薄薄的雪餅,遞到我手裏。我接過餅子,轉身想走,成忠叔又把我叫住了,把那一塊錢也還給我,說:“這個也拿回去!”
我想也沒想,把錢接了過來。我知道成忠叔為什麼白給我餅子吃:他喜歡我的小姨。他初中畢業不久和我小姨一起出去打工,吃住都在一個廠裏。後來世泉爺爺癱瘓了,成忠叔隻好回家一邊種地一邊照顧世泉爺爺,為補貼一點家用,才開了這個小店。我小姨每年都要回家,一回來就往我們家跑。小姨隻要一到我們家,成忠叔有事沒事都要到我們家來幾趟,小姨那幾天也會像掉了魂似的。去年我們家修房,正碰上小姨她們廠裏缺貨放假,小姨就回來了。小姨在我們家住了多少天,成忠叔也就到我們家幫了多少天的忙。爸爸在醫院動手術時,小姨去看他,成忠叔也和她一起,還幫小姨拎水果。我不知道他們在做什麼,但我知道成忠叔喜歡我的小姨,所以他也喜歡我。
我轉過身,剛要朝外麵跑去,奶奶又抓住了我,說:“你這娃兒真不懂事,還不說聲謝謝!”
我想是該說“謝謝”,就轉過身,對成忠叔說了一聲謝謝。成忠叔又摸了摸我的頭,說:“揚揚的頭發這麼長了,該理了!”
我說:“媽媽剛才也這麼說!”
成忠叔說:“就是,下次剃頭佬來了,可不要躲了喲!”
我一聽這話,馬上就說:“不,我不理頭發!”
說著,我真怕奶奶又要拉著我去洗頭似的,掙脫她的手,撒腿就往外麵跑去。奶奶想來抓但沒有抓住,急得她在後麵直喊:“揚揚你站住!你要到哪兒去?我跟你說,你爸爸媽媽已經走了,你跟我回爺爺奶奶家去!”
我一聽這話,頭腦“轟”地一聲,馬上站了下來。這時我才有些明白了。可是我還不相信,沒等奶奶趕上來,我又撒腿跑了起來。我跑過了老房子,跑過了石拱橋,跑到了家門前。果然,家裏再也沒有了爸爸媽媽的身影,一把大鐵鎖掛在大門上,冰冷地看著我。我明白上當了,媽媽騙了我,媽媽甩下我了!我呆了一會,突然像是受了傷一樣,“哇”地一聲大哭了起來。我瘋了一樣沿著公路跑,又從公路跑回到老院子裏,在那些廢墟似的牆壁和柱子間穿來穿去,一邊抹著鼻涕、眼淚,一邊用嘶啞的聲音哭著叫著。
我那時真是蠢到家了,以為隻要自己用力哭,就能像往常一樣,把爸爸媽媽從地裏喚回來!
去年收了稻穀,我們家在對麵靠近公路的新壪修了房子。原來計劃也像大爸和其他人家一樣,修一座兩層的小樓。可才蓋到一半,爸爸突然肚子痛得在地上打滾。送到縣城醫院一檢查,說是膽囊炎,要立即動手術。手術加住院得一萬多塊錢。爸爸媽媽為建房,不但花光了家裏的積蓄,還借了不少賬。可再沒錢也得救爸爸的命呀!爺爺和媽媽一商量,決定回來賣家裏剩下的磚瓦、木料和鋼材。偏偏人家踩著我們急需錢用的痛處,把價錢壓得很低,結果那些材料全賣了,錢還不夠,爺爺又幫我們四處借了一些。爸爸的醫療費湊齊了,但我們家的房子至今還是一座“爛尾工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