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章 留守 (6)(3 / 3)

爺爺看了一眼夜空,回頭說:“你爺爺呀,倒回去二三十年,哪天晚上不在外麵窩棚裏睡?”

我坐起來:“為什麼?”

爺爺拍了拍我的背:“把被子裹緊!為什麼?我跟你說,那時要守莊稼!玉米熟了守玉米,小麥熟了守小麥,稻穀熟了守稻穀……什麼莊稼都要守!那時的人們沒吃的,怕人偷,所以在莊稼成熟的時候,隊裏就要安排人守,這又叫‘看青’!”

我似懂非懂:“現在為什麼不看青了呢?”

爺爺又笑了起來,說:“說你是小傻瓜就是小傻瓜了吧?現在誰還尋黴運偷莊稼?偷點莊稼又值幾個錢?現在大家都不缺糧了,喊人來偷,也沒有人願來了!”說完,爺爺又把頭轉向了夜空。黑暗裏,我不知爺爺在看什麼,但看他專注的樣子,知道他在想心事。果然,過了一會兒,他忽然歎息了一聲,說:“現在日子是好了,可村子卻冷清了,荒了,老了!”爺爺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顯得既凝重又蒼涼。

“爺爺,村子怎麼會老呢?”爺爺的話重重地砸了我一下。

“怎麼不會老呢!”爺爺轉過身,一把將我抱在他的大腿上,好像害怕我會從他身邊飛走一樣摟著我,說,“村子也像人一樣,有年輕的時候,也有老的時候!人年輕的時候血氣旺,村子年輕的時候就人氣旺。我告訴你,揚揚,那個時候,我們村子,比如我們院子吧,有大小差不多一百口人,那個熱鬧呀,真是沒法說!就說過年吧,大人笑,小孩跳,牛羊歡,雞鴨叫!大人們在大院壩裏,從臘月三十下午開始打毽子,要打到正月初二。小孩子在院子裏跳繩,藏‘貓貓’,鬧翻天似的。那幾天,即使小孩子做錯了什麼事,大人們也不會責怪他們。大家互相串門,晚輩的向長輩喊‘拜年啦’,長輩的就給小孩子發壓歲錢,多少都是個意思。

大隊還紮了獅子、車燈什麼的,敲鑼打鼓地給家家戶戶拜年。拜年的走到哪家,也不圖什麼,‘大頭和尚’說幾句口彩,大方的主人家給一盒一毛兩毛錢的煙,不大方的說聲謝謝也就算了!大隊還組織了宣傳隊,排了節目,一個小隊一個小隊去演,從初一演到十五。都是過年過節的,也沒什麼農活,一些年輕人就一個小隊一個小隊地趕去看。看得多了,節目裏的台詞都記得了。台上的人還沒開口,台下的人就把台上人的話說出來了。台上台下的人這時都會忍不住哈哈大笑。但也沒人出來指責台下的人,大家圖的就是一個樂嘛。你大爸那時就是一個這方麵的搗蛋鬼,他現在還記得那時許多節目裏的話呢……哎喲,揚揚,你把爺爺的腿坐酸了,快下來!”

爺爺的目光一時迷離,一時明亮,一副完全沉浸和咀嚼往事的樣子。我把頭依偎在爺爺胸前,手反過去抱著他的脖子,也聽得如醉如癡。要不是爺爺喊起來,我還不知道把爺爺的腿坐酸了。

我鬆開爺爺的脖子,從他的腿上滑了下來。爺爺又摟了我一把,說:“挨到爺爺身子坐,別冷著了,揚揚!我剛才講到哪裏去了?”

我往爺爺身邊靠了靠,說:“過年時的熱鬧!”

爺爺說:“對,過年時熱鬧!可不過年時,大院子裏也一樣熱鬧。特別是熱天,全院子的人早早就用水把大院壩潑涼快了,吃過晚飯,就把家裏席子扯出來,男女老少都聚在一起納涼。說的說,笑的笑,拉不完的家常,東家長西家短,嘻嘻哈哈的要鬧到半夜。那些小孩子,在每床席子間跑來跑去,沒個安分的時候。你大爸那時是孩子王,不知他在哪裏聽了那麼多鬼故事。他把這些鬼故事講給比他小的孩子聽,嚇得這些小孩子不敢一個人進屋去……”

爺爺講到這裏,神色黯淡下來,又掏出煙葉裹煙。我看著他煙頭上的火一明一滅,不願打斷他想心事,隻默默地等待著。

爺爺深深吸了一口煙後,忽然歎了一口氣說:“可惜呀,現在村子沒有活氣了,就像人老了沒有活氣了一樣!”爺爺把眼睛又投向了深不可測的夜空。

我說:“爺爺,怎麼沒有活氣了,不是還有我們嗎?”

爺爺笑了一笑,向前俯過身子,把煙灰磕在窩棚外麵,說:“我們算什麼,揚揚?除了七老八十不中用的老家夥,就是你們這些不懂事的小崽兒,還有就是像你大媽這樣的女人。光是我們這樣的人,村子能有活氣嗎?沒有了活氣,村裏能不四處都是半人高的雜草嗎?那些雜草也是有魂的,你人退一步,它們就進一步,說不定最後就把你掩埋了呢!”爺爺歎了一聲,像是自言自語地又補了一句:“人是村子的魂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