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之日,趙都邯鄲。
每年立秋,都是邯鄲最紅火熱鬧的日子。
涼風至,白露降,寒蟬鳴,是為孟秋。孟者,排行之大也,以時令論,便是四季之首月。正月、四月、七月、十月皆為孟月。七月為孟秋之月,第一個節氣便是立秋。陰陽家雲:“立秋之日,盛德在金。天地始肅,不可以贏。”便是說,從七月開始,天地之氣轉為肅殺,人之言行亦當順天應時,由飽滿伸張轉為收縮內斂。於是,邦國決獄訟論有功,農家收五穀入倉廩,商旅清貨倉盤收支,士人論學問推賢能。舉凡朝野百業之言行,都圍著大收獲轉向大收斂這一主旨,在熱氣騰騰地進行著一年中最後的大忙碌。
立秋掄材是趙國士林一年一度的大典,也是邯鄲孟秋月最大的盛會。
戰國之世,士人引領天下氣運消長,他們挾長策以說諸侯,不鑽營,不苟且,不出違心之論,不為違心之行,合則留,不合則去,邦國雖擇士,士亦擇邦國,其人格之獨立,其精神之自由,雖千古之下亦令人神往!治國名士如此,治學名士亦如此——或投學宮以立身修學,或居山林以收徒教人,或遊天下以傳布信仰,或專藝業而躬行實踐,恒專恒信,矢誌不移,代代傳承,遂成大家。
於是,天下便有共識:一國能否強盛,根本處便在聚士召賢。
戰國諺雲:“得士人者得氣運,得氣運者得天下。”說得便是戰國士人的潮頭風光。
然則士人賢者也非遺世獨立,一身本領終須賣與君王。如此便有兩大選擇:巫,或者道。
中原士林之盛,原本以魏國大梁、齊國臨淄居先。戰國有雲:“覡尊多出魏,道法盡在齊。”說的便是當年魏國齊國的士林盛況。
李悝、樂羊、吳起、白圭、商鞅、孫臏、張儀、範雎……這些赫赫有名的覡尊大巫,即或不是魏人,也是先入魏國成名而後出走。
而齊國臨淄之稷下學宮,則彙聚了除墨家之外的天下幾乎所有的流派,各派大家一時蔚為奇觀:儒家孟子、法家慎到、儒法兼具的荀子、陰陽家的鄒衍、縱橫家的魯仲連、名家淳於髡、黃老學派的田駢、宋鈃、伊文、環淵,雜家的田巴、接子等等等等。
惜乎魏齊兩家好景不長,自魏惠王後期,魏國大梁便失去了天下中心的地位。自齊宣王之後,齊國經六年抗燕大戰而全麵衰落,稷下學宮的道家真人和各流派的修士紛紛流失,臨淄也風光不在了。
強秦既起,能抗強秦者,是為中心!如今,中原士林的中心轉到了趙國邯鄲。
趙國與秦國乃出同宗,俱是嬴姓諸侯,曆來以尚武之風最為濃烈,士風原本尋常。然自趙惠文王起,趙國成為唯一能與秦國抗衡的山東強國,加之齊魏兩國衰落,名士便爭相流向邯鄲。數十年間,趙國官署的文吏大多被山東士子取代,王族貴胄的門客大大增多,各種學館也雨後春筍般遍布邯鄲。六國合縱敗秦後,更有一變數推波助瀾,使邯鄲士風不期然蔚為大觀,一時居天下之冠。
這個變數,便是“戰國四大公子”之首的信陵君魏無忌客居邯鄲,與平原君趙勝互為呼應,使邯鄲士風大盛。
戰國四大公子者,信陵君魏無忌(魏國)、孟嚐君田文(齊國)、平原君趙勝(趙國)、春申君黃歇(楚國)也。四人當年與蘇秦張儀斡旋於合縱連橫,從此成風雲之士,天下呼為“四大公子”。四公子以信陵君才具最高,知兵善戰而通曉政務。秦趙對抗後期,信陵君又統率六國聯軍救趙敗秦,堪稱名重天下。其餘三人則因種種因由,此時已經黯淡了許多。孟嚐君田文俠風過甚,柔韌不足,治國領政也是尋常,罷職後心誌頹唐,在燕齊六年對抗中匿居封地,鬱悶病死。春申君黃歇,善於斡旋廟堂,軍政才能卻盡皆平庸,隨著楚國衰落便淡出中原邦交,小心翼翼地固守著自己最後的封地與權力。平原君趙勝,雖曆經危難而矗立領政之位,然卻因治民乏力、長平大戰讚同去廉頗用趙括、合縱敗秦後對信陵君魯仲連多有不當等諸多瑕疵,名望一時大損。
於是,信陵君便如一株參天老鬆,巍巍然矗立中原。
盛夏之時,信陵君與一班門客便開始了大典謀劃。憑心而論,信陵君並不想在邯鄲張揚過甚。畢竟,趙國離魏國太近了,自己在趙國的一舉一動都會立即傳到大梁,生出種種難以預料的議論。議論越多名望越大,回到魏國的可能就愈加渺茫。
審時度勢,信陵君便抱定了一個方略:布衣客居,常道交士。就前者說,在趙國不受封地、不任官爵,隻做布衣遊士般客居。如此,既可向魏國昭示自己依舊是故國之身,又可使趙國覺得自己沒有野心圖謀,而減少對自己的猜忌。就後者說,與士子們常態交往,便是向天下昭示信陵君還是信陵君,本色無改!危難之時,自己能竊取兵符誅殺大將一呼百應而奪兵救趙,靠得還不是平日的信義威望?若過分收斂,做成一副苟且行狀,信陵君還是信陵君麼?